这是一个阳光尚好的周末,雨水节气刚过,旧年的草皮好似晾晒的一条毯子,在春风里摊开。已近中午,公园里人并不多,在一处斜坡处,我突然听见几声鸟鸣,循声望去,几个中年汉子双手抱头,慵懒地躺在草地上,离他们不远处,是几个笼衣揭起的鸟笼。成双成对的鸟,就着春光忘情地在笼子里唱着,身姿灵动,歌声悠扬。也许它们彼此并不熟识,却像邻居般亲近,那叫声干净、明快,节奏从嗓子里轻柔地流淌出来。
声声鸟鸣,是献给春天的,也是献给蓝天白云和绿草红花的,这些大自然的精灵,分明是时光河流里的一朵朵浪花。相比这些笼中的鸟之绅士,在离城市不远处,那些漫山遍野、有名无名的鸟雀,则更像低处的云朵,年年岁岁,守望着一方山水,也被一方山水放养在草木枝头。
在乡间,在十万大山深处,每一只鸟雀都是自高天撒向大地的籽种。它们植根于广袤田野,双翅如犁铧般深耕着日月四季,也深耕着我们头顶的天空。
每个清晨,在庄稼人推开屋门之前,房前屋后鸟鸣啾啾。它们的嗓子没有圈舍的鸡鸣洪亮,但密集盛大,富有层次。体形要大一些的鸟雀,选择了高处的枝丫,常常是尾巴竖起,身子前倾,向着低处鸣唱,它们一定看到了某个暖心的场景:一只顽皮的小花猫正在院子里打滚,有个少年正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往学校赶,地里的庄稼正在拔节,溪水沿着堰渠缓缓流进稻田,一只牛犊正含着母亲的乳头……低处的鸟雀仰起头,尾巴下垂,如同斜靠在草木的沙发上。它们看见一朵白云在追逐另一朵白云,像放牧在蓝天的羊群,看见自远山之巅的日头着一抹霞光缓缓升起,看见大雁正在结伴南飞,看见柿子树上通红通红的柿子在风中摇摆……看见一切美好有趣的事物正在发生。
那些顽皮活泼的鸟雀,并不吝惜羽毛,它们习惯了从一个枝头飞向另一个枝头,短暂地停留之后,一下子跃入枝叶的波面。它们的鸣叫是脆的、急的、贯续的,好似一个个在风中滚动的音符,忽远忽近,忽上忽下,让人捉摸不透。它们的眼睛里有一束亮光,在旋旋绕绕的飞翔中,能照亮比它们身姿大不了多少的叶子、花朵,还有青灰色的树干。
那些稳重内敛的鸟雀习惯隐藏在林子里,借着从叶子的缝隙投射下的阳光,总有一些意外的发现:一只正在午睡的虫子,刚刚成熟的山野果子,从高处飞翔的鸟雀口中掉下来的一粒褐红的高粱米。困倦的时候,它们会温柔地爬上牛羊温热的背身,收紧羽毛,浅浅地眯一会儿。很快,又警惕地睁开眼睛,半展着翅膀,悬在半空中来一次清唱,更像是呼唤。不大会儿工夫,身边就聚拢了一大群同类,它们似乎有说有笑,好像在传递着某种信息。语言的秘密,只有它们自己能听得明白。
那些羽毛丰满体态健硕的鸟雀,始终在高处绕树飞翔,它们叫声爽朗热烈,是天空的王者,不会有异类轻易靠近或者挑战。它们通常是成双成对的出现,葵花子大小的尖喙,能从地面上叼起尺把长麦秆粗细的树枝,在向阳且透气的大树枝丫,建造起脸盘大小的巢穴,就算风雨来临,也不会担心无处躲藏。这样的巢穴,也成为它们的老宅,通常要住好几代,孵化出的雏鸟只有能自食其力的时候,才会在不远处建筑新巢,开始生儿育女。这些高处的村庄,蕴藏着鸟类对大地,对长空,对根叶和山水的一脉深情。
有名或无名的鸟雀,和乡间的草木一道在时光里枯荣。它们用翅膀丈量着锦绣河山,只要哪里有新绿,哪里就是它们的家园,哪里就能听见它们欢快的歌唱。
前些日子,参加一次培训,下课休息时,一只拳头大小的鸟雀倏然从半空中疾飞向教室的蓝色玻璃幕墙,撞得砰一声响,很快又调头飞向高空。身旁的同学很是纳闷,怎么好端端的一只鸟,在大好春光里做如此举动。我赶忙解释,这可能是将蓝色的玻璃幕墙当作蔚蓝天空,所以才会如此毫无顾忌地飞过来。
身旁的另几个同学接过我的话,说最近有个惊喜的发现,在我们培训的地方,鸟雀怎么会如此多,体态怎么比城市里的要大要肥,叫声也更洪亮,品种好像也比我们通常见到的要多呢?一连串的疑问,瞬间在同学之间引起了热议。我想,答案或许是这里的环境幽静,树木繁茂,绿地比老城区要多得多,所以才成了鸟雀的天堂。
举目四望,新城区栽植的树木渐成绿荫,且高且大,绿色小山一般耸立在街边和公园。正因如此,鸟雀才会翻越一座座高山,跨过一条条大河,从四面八方赶来。这座城市对于它们并不陌生,因为这里的每一棵大树、每一朵鲜花,都是黄土地上孕育出的生灵,都有着相同的血脉和根芽。就像这方天空孕育出的鸟雀,它们一定是嗅到了某种气息,才会不约而同地结伴而至。一只只身姿轻盈的鸟雀,就是绿色海洋放牧在苍茫大地的浪潮。
尽管我不能准确地叫出这些鸟雀的名字,但从它们清脆的鸣叫里我能感知到,这就是时常出没在我记忆里的那群山鸟。它们成群结队,它们逐绿而来,它们是春风春雨放飞在大地枝头的一枚枚新芽。圆润的鸟鸣让万里山河有了另一番情趣和景致,它们或许是一朵朵盛开或待放的花,一身新羽清新如许,装扮着我们多彩的情感心空。它们乖巧玲珑,如舒展的春之画笔,为每一片绿色赋予更为蓬勃昂扬的质感。它们站立在枝头,聆听天空和大地的耳语心音,并忠诚地将听见的一切,原汁原味地歌唱给近处,也歌唱给远处。每一个音符都如绿色的火炬,被草木高高举起,在城市街巷、高山大川间接力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