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向东、王威的长篇新作《乐道院》，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这倒不是小说的故事有多么曲折精彩，而是我喜欢小说那种从容的、略带忧伤又不失优雅的调子。作家将集中营内的外国人编织成一个有机却不失独立个性的整体，他们中有不少是银行家、教授、医生、艺术家、法官等上流阶层中人，突然一夜间成为集中营里的囚徒，成为失去自由、只能在日军枪口下卑微活着的人。这种落差无疑是巨大的，但作家并没有声嘶力竭，没有使用情绪滚烫的语言，甚至连一次像样的冲突都没有。作家始终保持用一种隐忍的、相对平静的笔调叙述，就像在盘山路上始终踩着刹车开车一样。当然，在遇到较长的直坡时，作者偶尔也会释放一下。比如小说有这样的场面：饭前领到的刚被开水消过毒的碗太烫，有人就游戏般地将碗抛向空中倒手，最后像被传染似的，人人做着同一动作，变成了一场集体的狂欢。又比如，一只鹅腿和着大量干面包被做成浓汤，大家终于见到了肉腥，浓汤一下子勾起了所有人曾经的生活记忆，吃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精致优雅起来。这些情节是很有感染力的，是含泪的、无奈的精神释放。越是这种隐而不发的叙述调子，读者就愈能真切地感受到集中营内一点点积攒起来的、郁结于胸的愤懑绝望的情绪。

其次是生动的人物塑造。我主要说三组人物，首先是卡米洛和海莉，他们在进集中营前，内心都有永远抹不去的伤痛。卡米洛亲眼目睹自己的父母被日军活活烧死，海莉则痛失幼子，被爱人抛弃。卡米洛年幼，孤独、悲伤、无助是他内心的底色，海莉率性敢为，但心如枯槁。卡米洛的成长得益于中国的两个小朋友，一个是树，他带给卡米洛的是真善和美好，另一个是韩小亮，他给予卡米洛的是勇敢和坚强。韩小亮用生命带给他的那顶七彩风筝，照彻了他的心扉。书中写到，卡米洛在去墙根接七彩风筝时，无比神圣、激动、期待的心境突然被无情的枪声撕裂，韩小亮和那顶七彩风筝挂在高墙的电网上，极具震撼力。之后卡米洛变了，他不再恐惧和忧伤，而是选择忍耐和沉默。沉默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他冒着危险，勇敢地参与了肖恩半夜去敲钟和悬挂美国国旗的行动，在心理上已成长为一名男子汉。海莉的复苏则缘于爱的回归，难友新生儿的诞生、卡米洛的依恋，唤回了她的母爱天性，而肖恩的无私无畏以及关爱，也深深触动她的内心。她变得正义、良善和无惧，以自己的方式帮助和温暖他人，也以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这种告别，谁说不是一种爱的纯洁呢！

第二组人物是肖恩和约瑟夫，他们都是带给人温暖、力量和光亮的人。肖恩无疑是集中营里最忙碌的人，他是卡米洛的监护人，是自治委员会成员，为难友服务，对日谈判斗争，写日记揭露日军暴行，开辟墙外秘密通道，不仅缓解墙内生存困境，更给集中营带来弥足珍贵的信心和希望。作家在肖恩身上诠释着爱的意义。约瑟夫是钢琴家，初入集中营时，他自毁形象，以“狼人”现世，白天孤僻独处，晚上发出声声“狼嚎”，以这种方式控诉和宣泄。集中营里是禁止一切娱乐活动的，但约瑟夫以精湛的钢琴演奏，让日本人低下了枪口。书中有两个细节耐人寻味，一是有个叫小野的少年军人，曾用一瓶牛奶换取约瑟夫弹奏一曲《春之歌》；另一个细节，还是这个小野，却在约瑟夫弹奏时粗暴地砸坏了钢琴。这期间，小野经历了被迫举枪杀人的过程。音乐能使人性复苏，但战争却使兽性满血，这是铁律！

第三组人物是皮特和史密斯。在进集中营前，皮特是天津惯常坑蒙拐骗偷的马戏团成员，史密斯则是警察局长。他俩曾多次发生过警察抓小偷的交手，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但各自的秉性不改，仍为“天敌”。在这座封闭的、失去自由和尊严的集中营，这对关系也在提醒我们：法律和秩序不可缺失，这是人群的基本需求，当然还有爱、温暖和信心。

第三点，我想说说高墙外的世界，也就是潍县人民的作为，这在小说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维度。海莉在她的绝笔信中说：“在战争面前，每个人，每座城，都是孤儿。”这是她绝望心境下的表达。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虽然在日寇的铁蹄下，潍县人民也饱受摧残、生活艰难，但他们对集中营内无辜的外国人也抱有深深的同情。当围墙的秘密通道开启的时候，他们甘愿以身犯险，竭尽所能，为墙内输送着约定的急需物品，甚至潍县人现场被抓，宁死也不愿供出集中营内的食物主顾。他们都是普通卑微的人，有干苦力的，有掏粪工，甚至大字不识，但他们善良，有中国人的大义和气节。除了输送食品物品，他们还联系游击队，接应集中营越狱，传递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不断胜利的消息，正是有了这些正义的、为重建秩序而奋斗的人，集中营里才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这是他们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墙里墙外，大爱无疆，天下大义，潍县人的行为是最好的注脚。

2021年2月3日，国际和平城市协会宣布潍坊荣登“国际和平城市”名单，成为继南京之后中国第二座获此殊荣的城市。《乐道院》是一部提炼了的、形象化的历史，是一部完成度很高的作品，它的意义远远溢出文学本身。

□黄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