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话时音声中带着来自南国的软糯,又因为学界泰斗的身份而令人感到只能恭敬地远望,亲和又庄重,慈善又伟岸,这是几面之缘中我对年逾九旬的谢冕先生的印象。直到《爱简》出版,将这本书捧在手上一页页地读下去,我忽地感到自己这才开始认识了先生。在这本诗集的书页中,浮现出的是青年谢冕的身影,这是作为诗人的谢冕,这里书写的是他的经历、他的情感。理想与爱情是这部“青春之歌”的关键词,这个青年人在前者中彷徨着、挣扎着、痛苦着,又在后者之中获得温柔、支持和慰藉。但这些诗歌所记录下的不仅是谢冕先生个人的青春,因为它们被写在一个特殊的年代,这些诗句也成为一个时代的见证,而那个在诗篇中现身而出的诗人的身影,遂化作一个时代中知识分子的精神肖像。
《爱简》里的诗歌选取的是谢冕先生写于1968年至1972年间的部分作品,内容偏于抒情与述怀。因为是些不准备示人的“抽屉诗篇”,它们坦率而真诚,情感饱满而浓烈。在这个时期,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之间,那些曾经向往新生活的理想主义者们不得不痛苦地审视过往,不得不反诘自我和检验信仰,不得不思考在剧烈变动的时代里如何重新校正和安顿自己的位置,不得不思考如何重建自我与时代的关系,以及如何重新确立信念与价值——《爱简》中的诗歌便记录下了这些心曲。
《告别》在《爱简》中是一首非常重要的长诗。这首诗一共有16个章节,长达1200余行,气象非常开阔,在开阔中又沉郁顿挫。一者,它是诗人在深夜中的灵魂写作。诗歌的背景是在北京冬日的一个午夜,诗人披衣而起、回首过往,“向时间告别”,因此这首长诗有着独白和私语的性质。在那个被宏大话语笼罩的时代,这种个人化的话语方式自然是难得的表达。二者,在回首式的告别中,诗歌也拥有了广阔的时空构架。诗人追溯时光,将目光投放到自己生长在南国的童年,回望即由此起始,随着时序的推移,一直到诗篇的最后,诗人写至自己在北大校园中录下这首诗歌的“当下”,于是无数个时空在这里叠合,过往的“我”一路行来,终而与执笔的“我”合为一体,从而完成了整篇“追忆似水年华”。三者,历史时间站在个人时间的背后。在该诗长时距的跨度和叙述的过程中,诗人的个体生命体验始终与国家历史的宏大变迁交相共振着。特定时代里一个知识分子的生活史和精神史就这样呈现于《告别》的热忱与喟叹中。
作为一首磅礴的长诗,《告别》所包含的层次非常丰富。它既是抒情的,又是叙事的,既是充满想象的,又是富于思辨的。诗中既有对不同地域自然风物的唯美描摹,又有对民族文化和生存历史的追索探求,既有对诗歌、革命、爱情的引吭高歌,又有对时代、责任、家国的深思熟虑。对祖国、对人民、对党、对生命和太阳、对人类和人类理想的爱,是《爱简》所有的诗篇中恒定的元素,也是其抒情主体赖以依存的精神与生命的根基。同时,《爱简》中的诗歌塑造出一个英雄化的自我形象,他有着敏感的情思、高洁的品性,在心灵的剧烈冲突中显示出顽强的意志和对信仰的笃定。这一形象的塑造传承着我们民族的情感方式,凸显出从古而今无数知识分子生命存在的内容与意义。
在《爱简》中,主体与命运、与外部力量、与自我之间的斗争,最后大多通过对现实的接受和对未来的期望的方式,来达成心灵的诊疗与痛苦的缓解。这些诗歌在展现着心灵真实和精神深度的同时,也显示出一个被革命时代所塑造的精神主体,呈现出这个主体在挣扎和分裂中矛盾、艰难的自励过程。“过去/未来,黑暗/光明,幻灭/希望,缅怀/告别,脆弱/勇敢,无措/坚定,死亡/新生”……这些二元对立的主题几乎贯穿在《爱简》所有的诗篇中,由此所形成的“紧张—斗争—相持—战胜—和解”的抒情模式,也是这类作品的基本框架。诗人抓住了时代的情感脉动与表达方式,使这些诗歌获得了历史的、人格化的感人内涵,成为具有恒久魅力的生命之歌和充满历史感的精神见证,显示出雄浑、深阔、宏伟的精神力量和美学风采。
怀着同样真诚的情感,但不完全是铿锵的韵调,《爱简》中还有许多谢冕先生写给夫人陈素琰先生的诗篇,包括在《告别》中,也有许多描述爱情与家庭的诗句。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这些诗行,这部诗集就少了许多似水的柔情,作为抒情主人公的那个“我”,其生命的立体感与丰富性也会大大降低。但在这些诗歌里,爱情不但是抒情诗中浪漫而瑰丽的传奇,更是世俗生命的真实经验,这艘小小的航船也同样经受着时代风浪的颠簸与考验。与大多的爱情诗篇不同,《爱简》中所歌颂的爱情同时还是携手共举、一起抵抗着狂风暴雨的两个生命之间的战友情谊。
得益于洪子诚先生的编选,《爱简》重新“出土”,呈现在世人的眼前。这部诗集的出版无疑会帮助我们更好地从整体上理解20世纪50至70年代的诗歌。而今历史已经可以钩沉和彰显出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爱简》就是这样一部精神履历。这是怀着家国之思的青春抒情,无论是“述怀篇”还是“爱情篇”,诗歌都显示出个人和历史之间的内在整体性,它们既是个人的特殊经验,又传递出了当时普遍的时代情绪。“爱”是《爱简》中所有诗歌的底色,它体现为诗人与爱人、与祖国和人民一起经历和承担苦难的决心,体现为诗人对明天和未来的坚信。情诗在这部诗集中也并非“述怀”的补充部分,二者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唯有当《告别》式的诗篇和《爱简》式的诗篇得到整体性的理解,这些诗歌里浮现出的那个生命,他的热度和他的意义系统才更加圆融和整全。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