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淅淅沥沥的雨便下了起来。时近端午,湿热渐盛,尤其地处湘南这片昔日的“瘴气之地”,体感更易不适。前段时间高温持续,闷热难耐,亟待雨至,浇散了炎热,氤氲的水气扩散开来,渗透出丝丝凉意,浮躁的心情便应景地平添了些许静气。
风伴着雨来,时急时缓,好像调皮的孩子围着绕圈,一忽儿扯动裙角,只偷眼来瞧你,却发现这厢面色淡淡浑不在意,不满于没有引起应有的关注,于是恶作剧地再次加力,挥动小拳头频繁敲击雨伞,想要掀翻伞面,唬着大家着急忙慌地应对。小家伙已然逗弄得逞,却又似乎害怕被迁怒,匆匆飞遁,将天际的雨幕抖动得如同披风烈烈,而我们只是陷在铺天盖地的湿润里,捕捉着它若有若无、微不可察的细小动静。
从柏油大道转入不足丈许的粗砂石砾铺就的小路,垄下栽满茂盛的农作物,结荚的毛豆躲在浓绿肥厚的叶片中窥探来人,玉米则目不斜视地与行人擦身而过,远处齐整的烟苗带着沙场点兵的气势,无声地宣示着作为“烤烟王国”的桂阳不容小觑的烟叶产量。在如此壮观的背景下,风愈渐小心翼翼,雨雾也恍若轻纱,缥缈着绿遍山原,犹如一幅梦幻的山水田园画卷,清新秀丽而又浪漫悠远。
行进二百米,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住。
此处,就是振南书院。
此时,它安静地矗立。
按说,它不应该是安静的,至少在参观团队深入其中的时候,它的宁静一定会被打破,可不知为何,鱼贯而入的人群忽然就诡异地陷入了不约而同的沉默当中。
从前门到大厅,再到大堂,入眼满是青砖黑瓦,并无异常,不由心生纳闷。
这是一个嘈杂的世界,如果不是惊声尖叫,很难引起他人的注意。我们为了发出自己的声音,不得不一再提高音量,千万个人的声嘶力竭制造的只是人声鼎沸,因而我们个人发声所发挥的功用,充其量也不过是生产噪音的一分子。可是,一旦沉默变成众人的不期而遇,周遭的宁静就会赋予感官更多的敏锐。绕过天井,进入大厅,隐约几声稚嫩童音传来,凝神细听却又须臾全无,一时间以为不过是幻听。再走几步,来到教室门口,正待伸头一探究竟,忽地看见满室小小学生,正瞪大眼睛惊讶而又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原来如此。会心一笑之后,大家维持着深以为然的默契,于无声中渐次加快了参观的脚步。
这座始建于民国十九年的书院至今只有百余年历史,相比于其他古书院和古村落建筑,只能说有些历史,还远远谈不上古老。这座书院是由本地的龙氏家族及附近七个自然村落的村民自发捐建,仅用时七个月就建成办学。小而精致是书院的特点,占地1300余平方米,坐北朝南,主楼呈长方形,正南面墙体呈“山”字形,寓意“笔架”,大厅横梁上悬挂文房四宝,蕴含“读书圣地”之意。整栋楼分为上下二层砖木结构,共有四间教室。主楼旁侧几步开外另有三间小室辟为食堂,另一侧的小屋设为洗手间,过去需要穿过一个平整的小坪,平素小坪大约是作为学生们的操场。
书院一度为桂阳县北半乡规模最大、名声最响的小学学堂,其后又为中学育人使用,学子人数最多时达三百余人。2002年书院曾停办,十余年后,2018年6月开始进行大规模修缮,同年10月恢复办学,目前接收小学一、二年级,现有学生三十多名,教师三人。尽管师生为数不多,但学校还配备了多媒体教室,在教学设施方面,努力与现代化教育接轨,也契合了“古老书院新式教学”的办学宗旨。
身为本校三位教师之一的校长仍旧只是一个民办教师,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对教育事业的一腔热忱。为了不干扰孩子们上课,众人从大堂一路追随他到大门,站在与书院同龄的粗壮樟叶槭下,听他介绍县里对书院的诸多扶持。话语娓娓,轻巧地消散,随着微风扬上头顶的枝叶,也跟着细雨飘落到青砖之上,就这样依托着树的生长和雨水的渗入,完成了它悄无声息的扎根,与书院融成一体。
目光锁定书院的外墙,荏苒光阴留下的粗粝和斑驳,与其他古书院何其相似。相同的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曾承担着中华传统文化传承和文脉延续的重任,也都对当时和当地的教育事业做出过应有或突出的贡献,并产生了深远影响。不同的是,这些古书院最终的归宿不尽相同,多少有些令人唏嘘。遥想当年,桂阳作为历史悠久的文明古郡,古往今来尊师重教蔚然成风,自东汉年间,桂阳太守卫飒始兴教育,倡“修庠序之教”,郡守栾巴“兴立学校”。东晋建武元年创办县学,至明代州学蓬勃发展,办学兴教不衰,城乡书院林立。曾开启桂阳书院教育先河,并在元代达到鼎盛的石林书院,早先于元末毁于兵乱,仅成为桂阳人凭吊先贤、展演学术的场所,尽管后来在明万历初得以重修,却又在明末复毁于乱,终湮没于历史的扬尘。而坐落于舂陵江畔、兴建于清咸丰十年的鉴湖书院,经历一系列演变,新中国成立后先后改办小学、初中、高中,最后结束百余年办学历史,作为寺院使用。但目前仍有为数不少的古书院沿袭着千百年来教书育人的职能,例如鹿峰书院改为桂阳县第三中学,龙潭书院改为桂阳县第一中学,它们依然在桂阳的文化教育中熠熠生辉。
一如今天的振南书院。
手抚青砖,掌心透出湿润微凉。万事万物皆有灵性,古书院也概莫能外。这里的每一块墙砖,都曾聆听过学子们琅琅的书声,见证过他们的成长,每一天的晨昏日落,每一日的风霜雨露,每一位师长和学子的气息言语,都会带着当时的温度加覆一层,而后慢慢淡去,在时光里风化,变成历史纵深里殷切的遥思与凝望。但我坚信,房屋也是有生命的,只是它的年轮很漫长,那些砖墙之上附着的昔日,都是恒久的精魂。不知道在过去的悠悠岁月里,是不是也有某位学子,会如此刻的我一样,用连接心灵的指尖去触摸这栋古建筑的脉动,感受它的心跳,和它交流此刻的心声。
它的心声是什么呢?我猜想,不外乎是,留住琅琅的书声。毕竟,作为一所书院,它全部的使命和所有的职责,就是启迪心智、教化育人,就是文化传承、文明延续。因而,那还有什么,会比学子的读书声更令它心醉和欣慰呢。
一路走来,面对逐渐寂寥的古村落,或多或少有些感触,修旧如旧虽然尽可能地做到了还原古貌,但形似并非神似,始终还是感觉缺少了点什么,这固然是种遗憾,却也是政府重视之下对古屋修缮的最大努力,因为多数古屋属于私人资产,政府无法干涉太多,更何况,财政资金有限,对古村落维护需要的支出庞大,相应的职能部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除却客观因素,更为现实的是,古村落日渐荒芜,人烟愈发稀少,随着老人故去、住户搬离,出于居住条件的考虑,多数古屋空置,其中部分因年久失修已衰败坍塌,只能站在废墟上,心怀“落雁迷沙渚,饥乌集野田。客愁空伫立,不见有人烟”的苍凉,想象它隐约的轮廓。
儿时见过这样的场景。站在村里无人居住年久失修的残屋前,爷爷总是忍不住感叹,房子是要人养的。浅显直白的话语往往蕴涵着深刻的道理,在房屋庇佑住户的同时,住户也会对房屋进行保养和修缮,这又何尝不是人对房屋的反向“滋养”。可见,人与房屋和人与自然一样,都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尤其对于房屋来说,人才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现时如火如荼的乡村振兴正在开展,美丽乡村建设方兴未艾,而关系古村落的维护和发展,“乡村人”的回归是极其重要的因素。在参观途中,无论是郴州北湖区小埠村的回购村民祖宅进入村级企业进行流转,实行统一维护管理,还是桂阳县大湾村等古村落发放相应补贴,倡议住户按照统一标准进行古屋修缮,抑或是类似欧阳海镇振南书院这样通过维持古建筑的原貌及功能,尽可能做到“旧屋新用”,我们都能深切感受到,政府在保护和开发古建筑方面的良苦用心和深谋远虑,为保持和提高与古建筑相辅相成的“人”的配置,着力于提高守护之“人气”,致力于提高关注之“人气”,尽力于提高流动之“人气”,效力于提高开发之“人气”,无疑都为当下的乡村振兴注入了新的动力与活力。
固然,已经默然消逝于时光长河的古建筑令人遗憾,但此时的重视正当其时。就一众古书院而言,没落和损毁是憾事,能保存和延续下来是幸事,但在此基础上,还能继续发挥其职能,则是它能永葆生命力的乐事。故而,消失不是古书院的宿命,沉寂只是暂时的过渡,所有现今仍然存在的古书院,不论是作为展示参观之地,还是持续它的办学之职,都因着人气的注入正源源不断地发挥着“文明承袭、宣传和发扬”的潜质。古书院的存在,既有经济价值,也有历史意义、现实意义和未来意义,还有人文价值,但更多还在于它所承载的作为一个时代、一方水土、一个民族的精气神,往昔如何沿袭下来,将来又要如何延续下去的时代命题。譬如,当我们谈论汝城濂溪书院的时候,必然会谈及宋朝儒家理学思想的开山鼻祖周敦颐,以及他的《太极图说》《通书》《爱莲说》等一系列著作,继而由他的思想、学术“上承孔孟,下启程朱” 横向扩散至邵阳濂溪书院、赣州濂溪书院、九江濂溪书院等,向下还能够延伸到其弟子程颢、程颐兄弟,进而涉及到更多……从一座古书院扩散辐射开去,便能勾画出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文明清晰可循的脉络。
文化从来都不是虚无的,作为一个所谓的文化人,亦对文化的追根溯源有着相当的敏感。小时候喜欢听父亲讲故事,或许父亲也是有意为之,多用典故作为启蒙。程门立雪的成语出自《宋史·杨时传》:“至是,杨时见程颐于洛,时盖年四十矣。一日见颐,颐偶瞑坐,时与游酢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父亲讲述得浅显易懂,大意是说宋代的杨时考取进士后不愿做官,专心研究学问,起先在颍昌拜程颢为师,师生情谊深厚。程颢死后,四十多岁的杨时又和同学游酢一起到洛阳去请教程颢的弟弟程颐。他们到程颐家时,程颐正在打瞌睡。两人不敢惊动他,就侍立在门口。程颐醒来后发现门外的雪已下了一尺多深。程门立雪的典故由此而来。
幼儿懵懂,难能深思,只记住了浅显的意思,就是要尊重老师。几年后进入小学,老师嘱背诵课文《爱莲说》,特意说明,周敦颐曾在郴州汝城为官,任职县令四年。那一刻与有荣焉,瞬间拉近了与先贤的距离。父亲告诉我,程门立雪典故中的程颢、程颐兄弟就是周敦颐的学生,而杨时又是兄弟俩的学生,我顿时肃然起敬。初中时,语文课本有邓拓的文章《事事关心》,开篇即引用了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文后注释:该楹联出自江苏省无锡市东林书院,为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所撰。若干年后,在东林书院的简介上读到这样一行字:“东林书院创建于北宋政和元年即公元1111年,为当时北宋理学家程颢、程颐嫡传高弟、知名学者杨时长期讲学的地方……”眼光定格于熟悉的名字,脑海中却骤然开启了一扇神识的大门——从周敦颐到程氏兄弟,再到杨时、顾宪成,从儒家到理学,从濂溪书院到东林书院,代代接续的文化传承就像一个连环,环环相扣,串起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
这一刻,深深地羞愧于自己的肤浅。
走出古书院,风雨已歇,四野景致依旧,置身于无边的寂静,仿佛刚穿越历史冗长深邃的甬道,如梦初醒。身后的院墙里响起齐整稚气的读书声,这声音,恍惚与千百年来千百所古书院里莘莘学子的诵读声重合,逐渐融为一体,愈渐宏大磅礴……
这是希望之声,是时间之匙,是文明之经纬,是恒久流传之中华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