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井与塘的对话

□唐咏梅

一座村庄的历史,从一口与大地体温息息相通的古井开始——井泉,滋养一波波孩童落地生根,抽枝长叶,开花结果,或浪迹天涯。

有村庄的地方就有水井,有水井的地方就有女人。

三十年前的赣中乡村,漫长冬日总有霜雪。当大地藏起繁华,积雪、重霜覆盖山峦、田野。弯弯的山路,低矮的瓦房,飞鸟不至,世界冰凉。那口老井仍是鲜活的,滴水成冰的早晨,女人挑起木桶,冲破雪雾走向旷野。泉水汩汩涌流,自由呼吸吐纳,如母亲温热的胸口怦然心跳。井面升起温润水汽,带给女人无限激情。拨开雪泥,弯腰取水,冻裂的手指间传来丝丝缕缕温暖情意。

拖家带口流徙的一群人,在掘井及泉的南山脚下,打桩,奠基,建祖屋——为青青河洲上一眼丰沛山泉,歇下流浪的脚步。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因此得名“古洲”。

群山拥簇的椭圆形小山村里,这口老井安然躺卧蜿蜒村道边,回字形青石板小路引向幽深井台,浓密藤萝笼罩井面,山泉水从石壁突兀岩缝间涌出,凝神静听,咝咝轻响。夏日炎炎时,过路的人来井边,掬一捧井水抹脸,咕咕咕,一气儿灌上几口,清凉甘甜直入肺腑,满身热汗顿消。这份清凉,即便盛夏骄阳,也不可贪心消受——久坐,非着凉不可。

走进一片新天地,开疆扩土的男人如盘古,以脚步丈量,用眼睛勘测,胸口俯贴地面,为找准一眼山泉深藏地底的隐秘出口,如同探索一颗绵里藏针的女人心,充满冒险与激情。井是稀罕的,稍有不慎,就白费力气,满盘皆输,还得继续不停寻找。

当男人以智慧加蛮力打开一口新泉,冰凉山泉带着泥沙喷涌四射,他抹去额头流淌的热汗,给混沌初开的村庄带来生命的源泉。挖井的是男人,爱井的是女人。男人起身跳出井来,甩甩身上泥水,把与水井有关的单调长久的日子,交给女人。三日后,清晨,井水清澈透明,女人探进身子理一理乱发,看井底的那个人儿,比镜子里的自己更美。

女人日日照临,脚步细碎,来到井台边,肩头一对大木桶挑起生命的渴望。聚族而居的男人和女人,生了一窝又一窝葫芦瓜似的孩子,子孙蔓草般生长。那口古井也开花了……时光流转,初来的百来人口,繁衍出两千余人的大家族,一口古井带出十八个女儿,清凌凌散落山村各个角落。

生儿育女的女人似女娲。她恋着一口井泉清流,痴痴守护村庄生命的清净。井泉是波澜不起的女人心,是女人清亮透明的眼睛。

看着井泉无声无息没日没夜流淌着,并不搅扰心底一轮明月溢满清辉的脸,她惆怅眉眼,亦如山泉活泛起来。再苦再难的日子,仍盼着涌出井泉的甘甜。

井的沉静与清高,人神共知。她总与你保持着距离,或山脚,或田边,或河溽,不染人气污浊,拒绝牲畜腌臜。若是有人不守规矩,胆敢在井泉上游、周围乱建牛栏、厕所,亵渎了井神,不出几年,清井必然变混浊,甘洌山泉水变得又苦又咸。此时,任男人再怎么下死力淘干、清洗,被冒犯了的水井再也回不去最初清明如玉的好模样。

井泉不疾不徐,水满则溢,源源不断,至清有鱼,够你渴饮,一如山里女人绵绵不绝的柔情。倘若男人心生妄念,挖掘过深,超出极限,甘甜的泉水一溜儿全跑光,徒留满井干泥沙,千呼万唤不再回来。“泉眼无声惜细流”,她的节制,女人引为千古知音,深情款款,不乏不溢,不停不休。

有老屋的地方就有池塘,有池塘的地方就有男人。

“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三百多年前,从四川盆地迁入赣中山林的先祖,开基建祖屋,请得堪舆师看定祖宗神位、规划四周边界之时,便发了大屋门前安置一口水塘的宏愿,塘边当然是要栽树的。祖上先人,不是种桃种柳种春风,是种“榛栗”,榛子、板栗,老人孩子爱吃,也是敬神的珍品;还种“椅桐梓漆”,秀木成材,是制作古琴的嘉树。

于是,两千多人口的小村,五六百户人家,平常百姓家有三开间的老屋门口坪场边,就有半亩到一亩大小池塘。

爷爷每天起早,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屋前坪场上,嘴里衔一根长竹杆烟筒,看着清水池塘。

爷爷说,挖塘的时候是辛苦的。

爷爷全身只着一个裤衩,整个人落在泥坑里,一挑挑土坷垃,一块块大石头,都得搬离,最苦最累的活,男人干;松软肥泥摊平作菜园子;大小石块砌一道弧形塘坎;当中留个缺口,通往河边、田渠,装上鱼篓。

一家人住进新屋时,门前小树已栽下,一口新池塘放满水,波光潋滟,心也荡漾。

新起一口池塘,春上投放几勺蝌蚪大小的鱼苗,眨眼不见了影踪。山涧、河渠、水田垄沟里匀出一管拇指大的长流水,日日夜夜,漫过塘口,溢出,回流河床、田垄间。

爷爷一天天起大早,点起一支竹烟杆,眼睛紧盯水面。一池清水空明如镜,这时,他总疑心那几块钱鱼苗确是化成了清水。

一晃到了六七月间,外边塘坎下,早春莳下几株茭白,已抽长叶子挺直了腰秆。一大早,翠鸟轻巧身子荡悠悠,金色细爪猛一蹬,箭一般扎入水里又亮翅飞起,一身蓝靛滚落细密水珠。

小翠鸟嫩黄尖喙叼着一条三两寸长小白鱼,“翠——哩——哩”,欢叫着飞远。

爷爷搁下烟杆,割回满满一筐青草,一把一把撒向池塘。平静的水底,霎时如春日里青芒破土,钻出数不清的小鱼儿,婴儿似的小嘴张开,你挨我挤形成一道道回形波纹。

隔三岔五的年头,新塘变成了老塘。一口水塘的丰饶馈赠,总是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冬至过后,捡个大晴天,干塘起大鱼。打开缺口,慢慢放水,大鱼不时跃出水面。竹罩子扑进深塘底,爷爷把一条条两三斤重的大鱼抓起,一斤半斤的留着。起完大鱼,起塘泥,糨糊似的黏稠,用粪箕沥起,倒进菜园沟垅里,来年种瓜点豆添作家肥。

正掏着,手被狠咬一口,双手深入泥底,猛地一翻,嘿!好沉,一只大甲鱼,四肢乱蹬,肚皮雪白。当晚就炖了,左邻右舍围一大桌子,都来尝一口鲜汤。

更巧的是,有时挖到塘坎边半干泥团,敲开,一团着黑黄麻衣、满肚皮雪白的石蛙,眼睛紧闭着,几十只,害羞似的,紧紧搂在一块儿,扯也扯不开……爷爷心里起了怜惜,拣一处干净暖和的石缝,把那一团带着黏液的肉塞进去,捂上一坨泥。

山洪来时,水塘混浊激荡,兴风作浪;久旱无雨,水塘干瘪无神,哀求着你给它吹一口仙气。

门前一口水塘,它是流俗的,善变的,天干它也干,天降豪雨,它也张狂,也满溢。

水塘眼看就要见底,池底鱼儿奄奄一息,早晚浮出水面,张开大口,等待救援。这会儿,男人的胸口是疼的,仿佛让他忆起了曾经有过的焦渴,死鱼似的翻起白眼的恐惧。他要奋起,他要拯救。

他从最远的山泉水沟,引来一道筷子嘴那么细的水流,一点一滴,满塘鱼儿就得救了。

清水养鱼、虾;塘泥种清荷、育肥藕;污泥倾覆菜地里、果树下,一年四季百蔬丰饶、花果飘香。塘坎下,齐整整一排茭白,一到夏初,雪白笋子又肥又嫩。新起的青鱼热油红烧,拌上素丝茭白,荤素搭配,便是一道馋人的时鲜。

我家门前一口水塘,幸得一眼隐泉眷顾。清凉,从万壑青山深处逶迤而来……

2023-07-12 □唐咏梅 1 1 文艺报 content70857.html 1 井与塘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