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相聚,往往把自己欣赏的作品描述得天花乱坠,于是也找来读,结果大多失望。这样的经历非止一回。可见读书是一种自我发现。发现书的能力,是阅读能力的重要部分。我认为必要的阅读建议是:一年当中,至少要读一部大部头。
大部头包括长篇小说。大到什么程度?在我心目中,四五十万字可能还不算大。当然前提是这个大部头是值得的。若手头没有新的,我就重读经典。当我把那些六七十万字甚至过百万字的作品捧在手上,心里明白,我将在一个比较长的时日里找到心灵归宿、修补精神价值、重塑生命信心。我因此变得无比安详。
好小说不以字数论,这是常识。揭示人物命运,也非长篇小说的专利。两千多字的《孔乙己》,命运感已非常强烈。但落实到长篇,还是要大部头才能真正满足对“命运”的期待。检视自己的长篇作品,二十万字左右的,占了多半,可我依然要说,太短的长篇往往流于观念写作,情节设置性过强,追求寓意的企图过重。观念写作在文学史上有着特殊贡献,它专注于局部,并在局部成就深度。但在我看来,宽度大于深度,也难于深度,而且没有足够的宽度,便成就不了应有的深度,深度蕴含于宽度之中,反过来却不一定。
卡夫卡是个“深度型”作家,他像一根铁杵,朝地底下钻探,可因为宽度的局限,深到某个地步,就无能为力了。再写,不仅会让作品更加混沌,作家本人也会陷于混沌。所以卡夫卡很难把一部长篇写完。对此,他自己有清醒认识,他说,音乐是感官生活的成倍增加,文学则压制感官生活,将其推向更高层面。这“更高层面”,是本质和清澈。“混沌”是文学中的好东西,但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就是本质和清澈:因为本质,即使清澈得透明,内在也必是宏深包涵,并具有原野般的丰饶和殿堂般的气象。
要完成这样的文学课题,没有相应的长度是不行的。它需要梳理,需要重构。哪怕简单到普通生活,也不会是完全清晰的,而任何一种清晰都是对生活的损失,因此好小说不惧岔道,不是从街的这头直接到那头,从河的上游直接到下游,它要呈现这头到那头的人间烟火,上游到下游的波峰浪谷,包括旁逸的巷道、静谧的河汊、卑小的溪流,其喧闹与孤寂、干涸与丰茂,都被看见、被关注、被书写。作家并没忘记街的那头,也没忘记河的下游,但并不把那头和下游当成目标。生活和生命本身才是目标。生活的细枝末节、汤汤水水,多被欲望、远景以及由此衍生的激情、焦虑等遮蔽,是随手抛掷、轻易遗失的,大部头以其工匠般的耐心为你捡拾和擦亮,让你触摸日常的体温,感知生命的过程。
“另类诱惑”是有志向的作家都要经历的,前文提及的观念写作,既是社会现实使然,也是“另类诱惑”使然。“另类”的好处不言而喻,但也有危险。比如刻意剔除生活的辽阔,把门关上,进入私人化写作。把个体从群体中打捞出来,其意义,不亚于把人类从神的手中解救出来。需要警惕的是,任何一种强调,都可能会走向狭窄。私人化写作的长篇一般都不长,遗憾的是,读过之后,我们看见了作者“私人”,却看不到由个人经验开辟出的深远人生。这可以作为一种特殊性存在,艺术需要创新,特殊性很可贵,但世间的伟大作品,特别是伟大的大部头,却又不是依靠特殊性成就伟大。这的确让人深思。
谈论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免不了要谈论思想。小说的思想从哪里来?从人物的生命细节中来,从“悟”当中来。托尔斯泰小说最光辉的思想,不是他的长篇大论,而是他塑造的人物给的。作家对社会生活有洞察,对时代本质有把握,才能塑造出某种人物,这个或这些人物的言语、行为、心思,成为了镜子和晴雨表。“悟”的意思是说某些道理,可能就是常识,但如果没理解,没跟自己的生命发生联系,就构不成你的思想,就与你无关。一旦理解,就和你一同成长了。这当然不必非要长篇小说去完成,更不必非要大部头去完成,但大部头更能为我们充分展示,更能把我们习以为常又视而不见的生活提取出来,把那些未经命名的经验揭示出来,让我们浸泡于生活又认清生活,修剪自身又丰富自身。
由此出发,大部头的故事情节,不一定非要大起大伏,它的故事或许是简单的、朴素的,但由细部构建起来的生命情节却一定是静水流深或波澜壮阔的。即是说,大部头都有两种情节,故事情节代表方向,生命情节生成血肉,血肉丰满,才能元气淋漓,才能抵达自己想去的地方。它很清楚,世间再平凡的生活,只要写到位,都自然构成寓言,因此它不会急急慌慌地去索取寓意,只是点点滴滴地、一步一步地,经营自己、完成自己。
说到时代审美,当今确实是被“快”统治的,未来大概更是。我认为,超级智能机器人的诞生,正是“快”催生出的果子。“快”驱赶着我们,让我们丧失自在和从容,感到不适和恐慌,把我们立体的生命扁平化。这时候,如果艺术只会“适应”,只会为“快”助纣为虐,又怎么可能抚慰心灵、启迪心智呢?我们还要艺术干什么?任何艺术都是一种抵抗,包括对平庸的抵抗,也包括对速度的抵抗。既如此,那么写作和阅读大部头,就不仅构成审美需求,还是勇气和态度。
说到最后,还得把话说回来:从根本上讲,长度证明不了什么,我提议每年至少读一部大部头,并没说只能读大部头。如果我那样说,我自己的那些没上二十万字的好长篇,又有谁去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