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每天生活的这个眼睛可见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它有着比外部世界更为激烈更为精深的洪流闪电,这就是长篇小说的世界。长篇小说书写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不同时期的关系,通过讲述人物的身心成长,探索生活的广阔和人性的复杂。
莫言曾在文章《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里说:“长度、密度和难度,是长篇小说的标志,也是这伟大文体的尊严。”我完全同意这一观点,并且要续貂一句:长篇要长。唯有长度与厚度,才能囊括人世间的一切。人类小小的肉体,承载着长篇小说所要讲述的事物与情感。
长篇要长。这是它的外部宣言。这长与厚,不只是外在体量与厚度,而是内在气韵和胸襟,是体格的健美协调与骨骼血脉的通达自然,而绝非虚胖浮肿,外强中干。经典的、优秀的长篇小说无不是把准了所在时代的脉搏,从不避讳当代生活中的现实,作家首先是对自己情感的真实,对自己内心的忠诚,在此基础上,才能上升为哲思和理性。
那些我们人类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那千秋万代的爱恨离别,所幸有长篇小说为我们保留了下来。我们由《金瓶梅》《红楼梦》得知明清人的生活,由《悲惨世界》感知人与宗教的关系,由《战争与和平》看到一个民族的灵魂……这些与当下时代相距几百年的故事,为什么还深深地打动我们?因为它们保存了人类的普遍性和典型性。在中外文学史上,有着浩如烟海的经典长篇巨著,但后来者还在向这个山峰攀登,皓首穷经,前赴后继,一代代书写下去。明知无法超越,甚至连接近和抵达都几无可能,但我们还是愿意倾其一生,仰望山顶,奋力攀登,哪怕倒毙于道旁,成为长篇小说这一伟大文体的祭品和微尘,也是一种荣光。
一部好的长篇小说集作者全部生命体验,需要诸多先天后天、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首先取决于你的生命存量、人生经历与感悟。体力、精力、见识、语言、文字、调查、年代、细节、地理、风物、饮食、财务……在长篇小说里,一样都不能少,如百货商店的商品斑斓多姿,共同发挥作用,合力架构起长篇小说的坚实地基和宏伟大厦。打个通俗的比喻,创作长篇犹如往一个袋子里装东西,看谁装载量大,装得更多、更好、更美观、更加物有所值,而且装好之后,还能背起这个大袋子前行,而不是被压趴下起不来,或者姿势过于踉跄过于狼狈有碍观瞻。
仅有故事是不够的,故事和人物只是大厦的架构与蓝图,而时光、风物、情感才是撑起一座大楼的砖瓦水泥、管道电路、装修设施,使一座大楼从设计建造到最终能够入住,需要大量的生活细节来充实故事架构,需要无处不在的闲笔来填充故事的缝隙,需要心灵的活动、意识的流动来检验现实的可靠,需要有将柴米油盐、一日三餐细细道来的耐心与能力,将阳光的味道、阴雨的气息、草芽的颜色详细描述的功力与热爱,将生活的规矩、法律的条文、账务的来去仔细核实的严谨与认真,需要有收藏家的求证精神,医务人员的流程遵守,警察破案的推理能力,农人耕地的艰苦劳作与耐心等待。
作家的学识、修养、境界、人格、胸怀,也都参与着长篇小说的创作。长篇小说绝不只是事件的讲述和字数的累加,而是考验一个作家待人接物的能力,是你的世界观、人生观的综合体现,你的胸怀与气量的整体考量,是一次体能检验,是胸中气象、艺术构造的集中训练营。作家的使命就是将沉浸在可怕黑夜里的短促、徒劳和疾逝打捞上来,保存下来。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是作家向真实世界最大限度的拓进,当然完全的真实又会让我们落入不堪的境地。于是,我们在其间辗转徘徊犹疑取舍,时常进退维谷,这种进退两难,也参与到一部长篇的打造之中。
读者的阅读是和作者一道,共同建立起一座看不见的城市,一个不存在的王国,领略人间万象浮世绘。作者写到的,我们去呼应,去感知;作者没有写出的那些,我们调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补充,去推演,进入到一个又一个宏大的民族画卷、精细的生命体验与宽广复杂的社会进程之中,探入深不可测的心灵世界、强大无比的心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