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奉桥
5月16号，我正“阳”着，收到了作家赵德发的《黄海传》（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躺在床上一口气读完了第一章，忍不住顺手给赵德发先生发了一条微信：“今天早上，拜读了第一章，丰实宽博，严谨细密，激情贯注，趣味盎然，且有一种相知相亲的温暖感。”
这是我阅读《黄海传》的真实感受。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提出了著名的“历史的地理基础”概念，并把人类文明分为高地、平原流域和海岸区域三种基本形态。在谈及海洋时，黑格尔曾充满激情地写到：“大海给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的无限的时候，人类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
然而，客观而言，中华民族的海洋意识相对淡薄，“重陆轻海”是一个基本事实。因而，海洋在中国文化中的形象较为模糊、陌生，人们对海洋的认知和描写也多采取遥望性、想象性视角，缺乏体验性的情感投射，基本没有摆脱“海客谈瀛洲”的虚妄，甚至面对海洋多充满了贬抑态度，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华民族的文化性格。作家王蒙曾说：“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如果说孔子当年再说一句‘勇者乐海’，我们的民族精神也许会更加丰满，也许就是另一种选择。”诚哉斯言！
与海洋相比，在中华文明的起源问题上，我们更重视黄河、长江为代表的河流文明。但是，考古发现海洋文明同样是中华文明的有机组成部分，中华传统文化中不光有大陆经验，还有丰富的海洋实践记忆，也就是说，中华文化有原生性海洋基因。这一点似乎并未引起足够重视。
黄海，古籍多称之为“东海”，是中华海洋文明的重要载体和发祥地之一，在中华文明形成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一点从沿黄海西岸发现的大量贝丘遗址即可证明。但是，长期以来人们对黄海的了解，大多还停留在地理概念的层面。甚至，“黄海”这一名称，也是近百年来才出现的（此前多称之为“黄水洋”）。也许正源于此，赵德发决定为“黄海”立传，构建一个全新的黄海形象。
在《从山岭到海洋》一书中赵德发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说法。他说，人类有一种“趋海性”。他自己也不例外，他自少年时代就有一个“蓝色之梦”，并把自己的创作历程描述为“经山历海”。最近几年，他更是自觉把文学创作聚焦于海洋，然而《黄海传》的出版，仍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为黄海立传，非常人所能为、所敢为。在我国，有为名山大川立传的传统，但是为海洋立传尚不多见，《黄海传》是我读到的第一部相关题材作品。
黄海，绝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甚至也不只是一个政治、经济的概念，而是一个文化乃至一个文明的概念。在这部著作中，作者运用地质学、考古学、人类学等跨学科的方法，对黄海的自然、历史、文化等进行了全方位的蠡测和建构，生动描述了黄海独特的地质构造和气候条件如何孕育了黄海文明，进而清晰呈现了黄海与中华文明的内在关系，堪称一部关于黄海的百科全书式著作。如果将来有一门“黄海学”的话，《黄海传》无疑是它的重要基石。
《黄海传》绝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海洋文学作品，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传记作品，作家的雄心和激情，决定了这部作品有更高的追求和旨趣。《黄海传》依循历史和文化的经纬，自觉地将“黄海”置于整个中华民族的形成、发展这一总体性的历史结构中，展开黄海形象的建构，进而将自然地理意义上的“黄海”，转化为一个建立在中华民族命运基础上的社会与文化空间。也就是说，赵德发真正关注的并不是诸如地理、气象、水文等黄海的自然属性，而是在中华文明的宏大历史场域中，建构黄海的历史与文化形象。《黄海传》的出版，标志着作家对于黄海的认识达到了一个全新的自觉。
其次，《黄海传》洋溢着一种罕有的科学品格。对于任何一部传记而言，真实性都是它的首要品格，然而对于《黄海传》而言，还有超越真实层面的更高要求，那就是科学性，这是由“传主”的独特性所决定的。
在我的印象中，与文学家的浪漫相比，赵德发身上更有着一种一般作家所没有的严谨和科学精神，他似乎对科学有一种与生俱有的兴趣。这种兴趣，不是源于理性，而是一种生命的内在冲动。为了写作《黄海传》，他曾沿黄海西岸，从最南端到最北端多次进行实地考察，深入走访，以掌握第一手资料。同时，查阅了大量有关黄海的历史文献，本书所列“主要参考文献”，其广度和专业性绝不亚于许多海洋领域的研究专家。例如，书中关于黄海的地质、水文、气象、洋流等描述，都有严格的科学根据，这些特点是由作家的学者本色所决定的。
海洋学家吴立新院士提出了“透明海洋”的概念，《黄海传》中的“黄海”比科学意义上的“透明海洋”，也许还要“透明”且立体。《黄海传》除了有科学、自然的维度，还有一种内在的人文性。这赋予了这部传记作品某种超越性品格。
也就是说，透过黄海，赵德发所真正关注的其实仍是人与文化这一根本性问题。《黄海传》中大量的宗教、民俗、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以及作家的见闻、感受与思考，赋予作品强烈的可读性、趣味性，更重要的是，将这部著作导向了一种历史性写作，而不是一首廉价的“黄海颂歌”。黄海，本质上连接着中华民族的昨天与今天、文明与蒙昧、辉煌与屈辱。作家的激情，在这部著作中转化为了一种历史的沉思，通过重现与之相关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图景，在现实和历史的双重维度中，建构了客观具象与主观价值内在统一的立体的黄海新想象、新形象。因此，《黄海传》堪称一部科学与历史的交响。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