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该是睡过了头,神木的春天显然来得有些迟。
已是暮春。南方的树木早已绿得恣意,绿得忘乎所以。家乡安溪的春茶也已开始采摘,发紫的芽、歪扭的尾、翠绿的叶,一畦畦、一丘丘、一片片,漫山遍野都是一种争先恐后的样子,一种向上生长的姿态,一种蓄积喷薄的力量。神木的春天却不是这般模样,她该是一半已到,一半还在来的路上。气温还有些低,风微微地吹着,她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在黄河边上游荡,像是一个调皮的孩童,一脚迈进春天的门槛,一脚还在留恋冬天的气息。从近处看,地上、树枝上被风催促着,微微冒出鹅黄的绿和闪闪躲躲的黄,抽条的柳枝也开始这一条那一条地随风摇曳。往远处看,所有的山却是静止的灰褐色,浅表的那层矮矮的树只有一点点暗暗的灰绿,没有多少生机和活力。那光秃秃的枣林不苟言笑地肃立着,俨然成了黄河边上的水墨剪影,又或者只是一片素描的线条,不为风所动,黑黑地戳在那里。
蓝得有些发亮的天上,三两朵浮云被风吹开,缓缓散成一片片、一缕缕。我们从情侣石间走过,在崇峰上驻足,一次次仰望成片的石林,再一次次俯瞰道路两旁微风吹拂的春天。一丛丛野生酸枣树上零星挂着几个已经干瘪的红果。它们也尝试着穿透周身武装的坚硬,在尖刺的边上拼命地挤出一点点黄绿——这终于有了一点点争春的韵味。风稍微加了把劲,我似乎听到了满山“嚓-嚓-嚓”,那是什么在破土?那是什么在崩裂?明明是植物的枝丫,却神奇地具备了一种金属的质感。是钢?是铁?如此刚硬和顽强,如此尖锐和有力。它们是刺向天空的一把把利剑,是面向苍穹的一次次发问。风一点都奈何不了它们。于是,神木的春天有了另一种坚固的特质和形象。
突然,两朵不知名的小花摇摇晃晃地从酸枣树下冒出来——那种鲜艳的黄和灿烂的紫是春天最该有的色调。我将镜头对准了它。再调换一个角度,仿佛那两朵小花直接开在了酸枣树上。同行的作家朋友掠过我的镜头,开起了玩笑,“此刻的你是不是特别希望在神木的大地上寻找到你家乡的铁观音的踪迹啊?”
在闽南,我们一直将独属于家乡安溪的铁观音称为“天赐神树”。我的脑中疏忽闪过另一个奇异的念头:如果神树果真与神木相遇,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惊喜?
黄色的小米路从山下蜿蜒缠绕着,一路铺向山顶,提前渲染出石峁古城的威严与庄重。风呼呼地刮着,白茫茫的芦苇像臣服的将士软软地趴下,服帖于大地。或许,它更愿意以这样一种方式倾听几千年前的心跳,做一棵有思想的芦苇。4300年前的风也是这样吹的吗?4300年前的芦苇也是这样思考的吗?那时在这里聚居的黄帝和他的部落该也吹到了一样的风、看到了一样的芦苇吧。那些先民们庆祝丰收的欢呼声、金戈铁马的喧嚣声、震天响的战鼓声和那些陶制的、石制的器物被撞击后的声响,沿着千年万年的风开辟的路径,穿过千重万重山奔涌而来,如此崭新、如此清晰。
风从石峁古城上过,古城再没有战火。只有一山连着一山的静穆,一脉连着一脉的祥和。古长城哪怕只剩下长长的一条残垣断壁,在芦苇的覆盖下也藏不住千年过往的痕迹。神木的风应该知道,4000多年前是谁画下了那些惊艳的彩绘,它们究竟装饰了谁的眼帘?神木的风也应该知道,石墙上为什么嵌入那么多形状各异的玉器,每一块玉器究竟诉说着什么样的心语?神木的风还应该知道,外墙东门奠基殉葬坑里的那一百多个青春少女,她们来自哪个部族,她们经历了什么样的战役?
几十公里外的麟州古城(杨家城)上,铜铸的、石雕的将士们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长枪和短箭静默在空中,战马也停止了嘶鸣,投石器再没机会发射,锅中的热油再没机会泼出,它们都在倾听风的诉说。可是,神木的风没有说,前后两任刺史——杨业的父亲杨弘信和弟弟杨重勋如何带着将士们一次次抵御西夏数万铁骑围攻,又如何一次次破解被围城断水的危机;神木的风也没有说,杨业受命离开麟州之时,父亲让其种下柏树时叮嘱了什么;神木的风更没有说,欧阳修写下杨家后人墓志铭、范仲淹写下《麟州秋词》、王维写下《新秦郡松树歌》时,他们带着一番怎么样的崇敬?
风还在呼呼作响,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罢了,罢了,就在杨家城上为宋朝的将士们泡一壶天赐神树的茶吧,可以邀请黄帝和炎帝一起来这里做客,邀他们一起来看看三千多年后的宋朝盛世,看看优秀如杨家的中华儿女守护的万里江山。不,不对,还是直接在石峁古城外垒起柴火,烧一鼎滚烫的水,然后在古城上摆开一个个茶桌吧。可以在马面上摆一桌,还可以在角头上摆一桌。应该在内瓮城上摆一桌,也要在外瓮墙上摆一桌。煮一鼎来自福建的铁观音吧,那香将会弥漫整个城邑,那醇厚甘甜的茶水将浸润每一颗干渴的心。应该替古城的首领黄帝给姜水部落的炎帝发一张邀请函,邀请他一起进城泡茶。不出意外,黄帝将为炎帝奉上一杯几千公里外的铁观音,炎帝定然会为黄帝送上几片他亲手选出的可以治百病的“荼”。当喝到这样一杯又香又醇的茶,炎帝该惊讶地对黄帝说,“我当年发现的‘荼’可不是这样的啊!”当二人一同站在皇城台上,时嚼时饮手中的茶,朝沐晨露晚浴彩霞,看着四千多年后的华夏子孙开辟的壮阔江河,他们胸中定是波澜起伏,又定然满是丘壑。
汽车疾速行驶,神木的春天伴随着装在茶壶里的神树的清香一寸寸地往前推进。两侧山的横切面上,记录着千万年前的汪洋大河从这里走过。山脚下,千万年后的黄河紧贴着神木大地日夜奔流。亿万年前的绿色森林早已化成森林黑金,埋在看不见的地下。而亿万年后的三棵松、五指柏,以及白得闪光的芦苇,正以自己的方式耀眼神木的又一个春天,也如茶一般芬芳每一个日子的崭新。
北方的神木,南方的神树,注定在神州大地相遇出一种绝妙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