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不如一秋忙。
早些年,一到秋收的时候,黑土地大平原上的农民就忙乎开了。地多人少、人手不够,凡是能干活的,不用动员都到生产队的地里去抢收。大伙割庄稼、捆庄稼、往马车上装庄稼,赶车的老板又把马车上的谷子、高粱、黄豆等装得像小山似的,小孩子们跟在干活的社员身后,捡拾遗落在地里的庄稼。队长为了鼓舞士气,在前面割完一段庄稼,回头抹几把额头上的汗说:“老少爷们儿,大家受累了,看今年的庄稼成色,比去年还好。收成好,咱们的日子就好!”当时有句话说:“人欢马叫,千军万马齐参战!”
热闹的秋收场面,至今历历在目。秋收是集体的忙碌,大局的忙碌,团结的忙碌。在这个大忙碌之前,立秋之后,还有社员的小家庭的忙碌,那就是脱坯、扒炕、抹墙,这三个小忙碌充满了人间烟火味,也是智慧和汗水的结晶,我称其为秋日三景。
脱坯
现在几乎见不到了。土坯是用黄泥与“羊角”(碎一些的麦秸)和在一起,用模子制出来的。这个时节脱坯不是盖房,是为了扒炕做准备的。铺炕的土坯用一年了,有的坯让淘气的孩子在炕上蹦折了,即使没折的,背面也挂上一层黏糊糊的油黑的灰,这种黑灰是民间流传的四大黑之一。如果不把炕面上的坯换下来,下一年挂的灰更厚,影响炕的热度。
距离村子西头一里来地,有一个大坑,这个坑成全人呐,里面全是黄土,谁家使用黄土,都到这个大坑里取,大伙儿都叫它黄泥坑。李木匠家的坯模子多,大大小小、薄薄厚厚,什么样的都有。铺炕的坯有专用的坯模子,薄厚适当。太薄,脱出来的坯容易断裂;太厚,炕不容易烧热。李木匠的坯模子,在下屋的墙上挂了一大排。淑霞连跑带颠来到李木匠家,她笑嘻嘻地说:“嫂子,赶快想个招儿,一会儿孟老六要来借坯模子。”李木匠媳妇说:“这个滑巴调嘴的玩意,我非得咯吱咯吱他。”说完就把脱炕坯的坯模子藏起来了,装作啥事没有和淑霞唠嗑。
孟老六吹着口哨来了,他一个手里拿着一个香瓜,进屋他先和淑霞说:“你的腿真快,赶上兔子了,脚跟脚我看你还搁家呢。”淑霞还没搭上茬,他又说:“我这瓜嘎嘎甜,早晨搁五屯拿回来的,正好给你们俩一人一个。”她们不管不顾,嘎巴嘎巴吃着瓜,李木匠媳妇看着孟老六说:“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吧!”孟老六说人都找好了,要借坯模子,脱炕坯。李木匠媳妇说:“也是脚跟脚让五屯四狗子借去了,不信你去看看?”孟老六到仓房看了一下,墙上有个空当儿,脱炕坯的坯模子不见了。他知道是她俩做的扣儿(耍花招),他故意收起了笑容,唠一些正事儿,她俩根本不是孟老六的对手,孟老六将计就计,把坯模子套在脖子上,唱着:“送情郎啊,送送到大门外……”回家了。
扒炕
扒炕,要一年一扒。不扒也行,不扒就从灶坑里往外呛烟,一到冬天炕不热,遭老鼻子罪了。扒炕这个活又埋汰又累,造得屋里屋外暴土扬尘的,就像灰洞子一样。
扒炕是一门手艺活,不是谁都可以扒的。扒不好或倒烟,或火苗着得半死不活,炕还不热。抹炕面子的黄泥也要厚薄适当,都是有经验人干的活儿。一到扒炕时候,村子里几个高手就忙活开了,这家找那家请的。左邻右舍的人家扒炕,不能在同一时间,谁家要扒炕,没地方睡觉,就只好找宿儿。找宿得就近,就近方便,远亲不如近邻。扒完炕还得烧炕,烧得火小了,不行,抹在炕面子上的稀泥容易把炕坯沤软沓了;烧得火大了,也不行,炕面子上的稀泥容易裂缝儿。
焦小眼睛长得瘦瘦巴巴的,干枯瘦小,那张嘴跟破车似的,不管是谁,他都爱闹着玩儿。他家扒炕那天,媳妇和孩子去东邻找宿了,他在家烧炕,他和给扒炕的人喝多了,抱了几抱麦秸铺在屋里地上,要就地将就一宿。他媳妇不放心,回来拽着他的一只胳膊说:“看你喝得这个熊样,麻溜去东院大嫂家找个宿吧!我烧炕。”他给媳妇打发走。过了一会儿,东院大嫂来劝焦小眼睛过去,他说:“我喝得醉马天堂的,要是半夜睡毛愣了出点啥事咋办?”大嫂被逗乐了。焦小眼睛又把大嫂打发走了,他往灶坑里添一些柴火,进屋就躺在地上睡着了。他媳妇睡不着,心里忙叨,还是不放心,回来一看吓蒙了,灶坑旁边漓漓拉拉的柴火着了,眼看就快着到屋里了。她火速舀了几瓢水,总算把燃烧的柴火浇灭了。进屋连吵吵带骂,给焦小眼睛一脚踹醒了。焦小眼睛缓阳了,立马站起来一看,傻眼了,他扁屁没敢放,就跟掐死了似的。媳妇一连骂了他好几天。
抹墙
老屯里家家户户住的都是土坯房,土坯房外墙上抹着黄泥,防止四面墙透风,也保护墙体使用寿命。抹墙也得一年抹一次。有勤快的人家,把前后园的土围墙也抹一遍。抹墙之前,要把去年裂开的墙皮抢一抢,抢平了再抹新泥。墙皮有的地方风吹雨淋,疤癞狗啃的,也要抢平,墙底下有大窟窿小眼子的耗洞,也要用黄泥堵死。柴罗锅子住在村头第一家,他扁平鼻子,平常有两个小钱就喝酒了。他家住三间房子,爹妈住东屋,柴罗锅子和媳妇孩子住西屋。他爹七十来岁了,每年一个人鼓鼓捣捣地给墙抹了,柴罗锅子一手不伸。老爷子抹完墙了,柴罗锅子拧达拧达转了一圈儿,进屋和媳妇说:“咱爹能干活不假,活干得不地道,你看那墙抹的,左一道檩子右一道印子的,干抹也抹不平。”他顺口嘞嘞的话让他爹听见了,开口大骂:“俺上辈子也没杀老牛,怎养活出你这个白眼狼?一分活没有,有俩钱就知道灌尿水子,赶明个儿我死了,我看你能抹出花样来?”
没出几年,老柴头死了。快到秋天的时候,柴罗锅子媳妇说:“你就长个老鸹嘴,嗙嗙咱爹,这回咱爹没了,我看今年这墙你能抹个什么奶奶样!”柴罗锅子说:“你懂的个啥玩意,到时我露一手叫你看看。”
一晃儿就该抹墙了。柴罗锅子晚上躺在炕上说:“明儿个我就要抹墙了,你得给我打点酒,我是一分酒一分活。”他媳妇说:“你要是给墙抹板正了,抹几天我给你打几天酒。”柴罗锅子早晨起来就开始和泥,和好了泥又给他爹的泥抹和泥板翻腾出来,用心用力地开始抹墙。他抹了一阵,媳妇出来偷偷看看,悄悄进屋了,满意了。柴罗锅子抹了一天,把后面的一面墙抹完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媳妇给他倒了一杯酒:“真没看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他喝了一口酒:“没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吗?”
一连几天,柴罗锅子把三间房的外墙,抹得板板正正,从房前屋后路过的人说:“真没看出来,柴罗锅子真有两下子。”柴罗锅子为了多喝几天酒,把前后园的土墙也抹得溜光水滑。
后来,老屯里有不少人,来找柴罗锅子抹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