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十八学士登瀛洲

在故宫看见中国史

□祝 勇

李世民本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他有一种观点,叫“戡乱以武,守成以文”。他做秦王时,就在长安城里设立了文学馆,身边围绕了一大批文化人,有人称他为“大唐诗歌俱乐部主席”。文学馆里收纳的贤才,包括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苏世长、姚思廉、薛收、褚亮、陆德明、孔颖达、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颜相时、许敬宗、薛元敬、盖文达、苏勖等十八人,并称“十八学士”。这十八人分成三组,每日六人值宿,与李世民一起讨论文献、商略古今,天下士夫,无不以入选文学馆为无上荣光。这十八学士,从此被称作“十八学士登瀛洲”。瀛洲者,神仙之所居也,《史记》中说:“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入文学馆,相当于登上了海上仙山,天下士人,没人不对此垂涎三尺。

画家阎立本专门为李世民身边的这个文化群体画像,就是《十八学士》卷,绢本设色,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以图像史的方式,为唐代重文风尚提供了历史的证物。

唐太宗的时代过去了,“十八学士登瀛洲”的精雅与辉煌流逝了,却仍留下儒者的风范供后人追忆和怀想。“十八学士图”后来成为中国绘画的经典题材,一代代画家以自己的绘画语言,不断对这一历史记忆进行重构。《宋人十八学士图》轴四件,画面上的英才大儒、文人高士,坐在松柏槐荫之下,庭院中芍药鲜艳、萱花怒放,人们或围几而坐,或抚须而立,赏花论诗,弈棋品茶,神态悠雅闲适,仿佛沉醉于画境中,无比风流俊雅。

宋徽宗也绘有《十八学士图》卷,画上文人或游园赋诗,或奏乐宴饮,或戏马观鹤,气氛比前面所述的《宋人十八学士图》轴热闹许多,人物造型姿态丰富而生动,富于动感,彰显了当时文人学士轻松愉悦的生活情趣,也把他人物画、花鸟画、山水画的综合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其他还有南宋刘松年《十八学士图》卷,画上人物同样神态生动,衣褶清劲,精妙入微。

以上所说的这些《十八学士图》,都曾是清宫收藏,录入《石渠宝笈三编》,现都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李世民开创的“十八学士”传统,在后世也继承下来。唐玄宗开元时,就曾延续这一传统,在上阳宫食象亭,以张说、徐坚、贺知章、赵冬曦、冯朝隐、康子元、侯行果、韦述、敬会真、赵玄默、毋煚、吕向、咸廙业、李子钊、东方颢、陆去泰、余钦、孙季良为“十八学士”。五代南楚国君主马希范在位时,也以幕僚拓跋恒、廖匡图、李弘皋、徐仲雅等十八人为学士,号称“天策府十八学士”。

有学者评价7世纪的初唐是中国历史上最令人扬眉吐气的一段时光,630年唐将李靖破突厥,唐太宗李世民被四夷君长推为“天可汗”,当日高祖李渊已退位为太上皇,仍在凌烟阁置酒庆贺,高祖自弹琵琶,太宗则当众起舞,这种欢乐场面在中国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大唐的文治武功无不达其极,当时“东至于海,南及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最为历来史家所艳称。

大唐的兴盛固然有多种主观与客观上的原因,但有一点不可忽视,即在中国的历代王朝中,唐代的知识分子政策极为优遇宽松,极大地调动了知识分子的积极性和创造力。唐太宗崛起于兵戈之间,他深知能在马上得天下,但不能在马上治天下,故在大唐王朝建立后积极地罗致文士。隋朝在汉代以来已废弃的九品中正制的基础上设进士、明经二科以取士,唐朝更是大力推行科举制度。科举使士人有了凭借个人才能得以晋升的机会,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士人不必再像汉代那样求推举,也不必再像南北朝那样由门户高低来决定一生命运,个人才能已在某种程度上得到统治者的重视,士人的潜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挥。

当唐太宗站在金銮殿上,看着新录取的进士鱼贯而入时,他高兴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他们或驰骋沙场,或关心政治,终于成就了大唐既恢弘高扬又华光流丽的气概,雄视千古,成为中华民族的骄傲。

唐朝是诗的王朝,作诗被看作是一项神圣的事业,耍拳弄棒则低俗得多。唐诗的兴盛,政府是重要推手,因为唐朝科举取士注重诗歌。唐代科举分明经、进士两科,明经考试各部儒家经典和《老子》,进士科考试在初唐时期为“时务策”五条,涉及国家现实问题,使读书人从故纸堆中爬起来,面向社会观察、思考问题,设计解决办法。唐高宗调露二年为进士科加试了杂文、帖经,形成了杂文、帖经、策问三场考试制。所谓杂文,主要是指诗赋,不像明经科那样侧重于死记硬背,而是考察应试者的文学才华,因此唐朝科举最荣耀尊贵的是进士科。

文学史中赫赫有名的大诗人,都曾试图通过科举考试来争取“进步”,像王昌龄、崔颢、颜真卿、王维,都是开元年间进士及第的。孟郊中进士,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来炫耀自己的胜利,其实那一年,他已经46岁高龄。杜牧中进士后也不忘“嘚瑟”,及第后立刻寄诗给长安故人:“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已将春色入关来。”

黯然落榜的有孟浩然、杜甫等。孟浩然成绩不好,是因为他不会考试,临场发挥差;杜甫则是运气不好,两次考试都赶上坏考官。十二年后,36岁的杜甫第三次走向考场,这一次运气更差,因为当时的宰相不是别人,正是李林甫。李宰相嫉贤妒能,所以那一届考生一个都没录取,他用一个好听的说法忽悠皇帝,叫“野无遗贤”,意思是全天下的人才都已经被朝廷用尽了,再也网罗不到了。李白没有考,是他根本没有资格考,因为唐代科举要出示身份证,也就是要核实考生身份,但李白没有谱牒,身份成谜,连祖上的名字都确认不了。还有一条原因是他家庭出身不好,他父亲是商人,从《旧唐书》中我们知道,唐代“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

至玄宗一朝,崇尚文化已经形成一种社会风气,唐玄宗虽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平衡文武关系,但并未改变士人对军事的轻视和厌恶。尤其是“府兵制”废除以后,许多人从强制兵役中解脱出来,寄情于文学与艺术。

其实李林甫也并不完全是吹牛,有学者统计,北宋王安石编《唐百家诗选》中近90%的诗人参加过科举考试,进士及第者62人,占入选诗人总数的72%。而《唐诗三百首》中入选诗人77位,进士出身者46人。

正因如此,唐朝的诗人才成为那个朝代的主角。……他们风流俊雅,不尚暴力,其实正是代表了中华文明的精神风范。中国传统的审美记忆中找不见史泰龙式的肌肉男,而是将这种力量与担当收束于优雅的艺术与人格中。他们的美是一种从红尘万丈中超拔出来的美,只有文明之国,才崇尚这种超越物理力量的精神之美。

知识改变命运

但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文化繁荣的表象背后,掩饰不住唐朝武力的衰弱,尤其是中央政权的武力衰弱。日本历史学家桑原隲藏在《中国人的文弱与保守》一文中写道:“在唐代,热望于文官科举考试的人很多,而热望于军人武举的几乎没有。当时军人的地位是极其低下的,一家人中若有个当兵的,他的父母兄弟都会看不起他。唐代的兵役制与日本的相同,守卫京城的士兵都是从地方上挑选的,称之为‘卫士’或‘侍官’。当时,人们恶言相加的时候,便骂对方是‘侍官’。在日本的话,基本相当于‘贱民’或者‘隐亡’(火葬场焚尸工)之类。军人地位之低下真是难以想象!”

当文官士人对兵事不屑一顾的时候,以藩镇为基地的地方武装势力却在潜滋暗长。与朝廷的状况相反,在藩镇地区,崇尚的不是文化而是拳头。在实用主义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拳头更管用。因此,在安禄山控制的河北地区,人们不相信理想,只相信拳头。谁的腰硬,谁就是爷。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说,在武人的支配下,河北地区无论在文化上或政治上,都与朝廷控制的区域判然有别。在河北,军事技能掩盖了对儒家经典论著学习的锋芒,成为最受重视的学习项目。在其他地方,为了参与科举考试而读书,仍被认为是提升地位的最佳途径。

他们拼命抓权,军权、财权、人事权,一个也不放过,一点点掏空了朝廷的权力。而朝廷用兵,只能依赖他们,从而形成了恶性循环,终于导致了“安史之乱”爆发。

“安史之乱”爆发的原因很复杂,藩镇之强横与朝廷之文弱是一个重要的诱因,否则以安禄山之狡猾,绝不会铤而走险。“安史之乱”平定后,藩镇的问题依然长期存在,不仅威胁着大唐王朝的安定团结,更让藩镇的老百姓在当地节度使的统治下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以淮西为例,百姓连夜里点灯的权利都没有,互相串门就是死罪。后来朝廷军队打来,废除了这些苛法,“蔡人始知有生民之乐”。李贺写过一首《公无出门》,从中可以看到藩镇割据最真实的景象:“天迷迷,地密密。熊虺食人魂,雪霜断人骨。”

到唐宣宗时代,皇帝“雅好儒事,留心贡举”的“积习”未改,士大夫则不愿谈论武事,甚至与武将接触都觉得掉档次。五代孙光宪这样评论那个时代:“唐自大中以来,以兵为戏者久矣,廊庙之上,耻言韬略,以橐鞬为凶物,以钤匮为凶言。”橐鞬者,弓箭袋也;钤匮者,兵书匣也。连这些都成了不祥之物、不吉之兆,一旦遭遇战争,怎么打得赢?

当时也有人对此看不过眼,其中就包括大诗人杜牧。杜牧23岁写《阿房宫赋》,26岁作弘文馆校书郎,但与别的诗人不同,他酷爱兵法,注过《孙子》。他不是纸上谈兵,有一次献计平虏,被唐武宗时期的宰相李德裕采纳,大获全胜,只是由于党争,才没被李德裕重用,成就一番事业。面对这种重文轻武的风气,杜牧发表评论说,在当下,士大夫只要一论及军事,就会被认为粗鄙怪异,即使他们的国家正遭受军事上的威胁,文士依然毫不担心,将平定叛乱之事交给武人。在杜牧看来,军队是国家兴衰的关键,倘若军队由饱学之士掌握,便能建立稳定的帝国;军队若由不学无术的武人统率,国家就要土崩瓦解。杜牧之后,文化人谈论兵事的更是少而又少,以文成名倒是陷入了疯狂。

(摘自《在故宫看见中国史》,祝勇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8月)

2023-08-11 □祝 勇 十八学士登瀛洲 1 1 文艺报 content71242.html 1 在故宫看见中国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