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真是一门充满奇趣的职业。你每天在一张臆想的大网下畅游,或喜或忧,有许多的“不曾知”偶尔经过了你,让你恍然大悟,而后莞尔一笑。沉浸其间,忙碌中也能不时遇见你从没想见过的人和事,清贫之中也总能找到无限的乐趣……
一
A先生是贵州人,说是毕业于柏林工业大学,原来在政府部门任职,后来辞了官专心做起了学问。这学问一做不打紧,居然上了瘾,不多时就写了一部关于劳动价值率的书稿,说是发现了一个新的理论分析框架,特别想在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于是,找一位编辑申报了选题。
编辑对他说,学术类选题是要做学术论证的,你的东西我没把握,要总编辑定,于是这位仁兄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我一般对于所有标榜发现的新理论都持高度谨慎的态度。但也不排除给他们另开一个“窗口”,民间奇人凭借独特的研究方法,填补一下学界的小空白,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对编辑说,先不下结论,一切按程序走,学术选题就要请相关领域学者作一个价值鉴定,至少要能自圆其说才行。编辑马上说,A先生认为您是学经济理论的,就能审查出他书稿的价值。我严肃地回答,第一,谁审稿不是作者说了算的,第二,凭我自己的学识,尚感觉不到他的“理论”的合理性,但我也不能乱说它不成立,所以还是得请外面的学者评审一下。结论回来,居然认为,作为一种探索,这样的书稿虽不具备完整的理论意义,但依然具有一定的学术研究价值,还是可以出版的。
因有话在先,加上程序合法,这书稿就一步一步走向了最终出版。不想,这位先生还是没完。
我在北京开会,A先生打电话说想到杭州见我一面,我说在北京呢,而且后天就要直接去舟山校区开会,不必空跑一趟。他没再吱声。哪知道,当我第二天到了舟山,A先生已经先到舟山等了我半天,他火急火燎地介绍说,他的那本书反响不错,但希望能在更广泛的范围内产生更大的影响力,他最近就这部书写了一篇评论介绍文章,甚至可以论证出极为重要的政策性理论。我说那你是否先到《环球时报》这样的报刊投投稿,也许能得到积极的回应呢。他说:“对噢,那我试试。”然后就回到了贵州。
那位老兄的动作还挺快,回去不久,就发来了一则短信。
“尊敬的袁总编,您好!据您的建议,我将那篇文章写了出来,但找了很久找不到《环球时报》的投稿入口,我就发给新华网,同时也给您发过去,如果对书的出版发行有些许帮助那是最好的。此祝 安康如意!”
我笑笑,没有回信,也没有再关心过此事。
过了一个来月,A先生又来杭州了。这次他很谦恭地推门进来,说是最近写了篇文章,想请我提提意见。我说最近太忙。他说“其实我是想以您的名义给我发一篇书评,文章都给您写好了,您只要同意就可以”。我有点不高兴,马上说:“那怎么行呢?以我的名义发表的书评,一定得是我本人真正认可的书,并自己动手写才行!”见我这样认真,A先生回头去关门,忽然从衣袋取出一大沓人民币硬要塞给我,说是预付的稿酬。这时,压抑多时的肝火一下子从我胸腔涌出,我指着他的眼睛厉声呵斥:“你侮辱我了,马上给我出去!”A先生脸涨得通红:“好好好,我走我走”……边说边后退,差点头撞在门上。
从此以后,终于再没见到过A先生的身影。尽管那天无名火起把他赶走了,但我并不是恨他的钻研精神,而只是恨他的过度自恋,全然不顾及对方的感受,我依然希望今后他还是能正确看待自己的研究“成果”,并真正懂得待人处事之道。
二
柳营的中篇小说集《阁楼》前些年在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封面设计上很有些创意,很漂亮,作家本人非常满意,于是乐此不疲地到处接受采访、参加活动。
有次,在电话里跟我谈起她的书。“它也是你的!”她突然说。知道是她脱口而出的心里话。在我,听到这话却是有几分内疚,虽然最初是我促成的这美事,但接下来的环节我其实很少关心,尤其出书后始终没有看完这部并不厚的文学作品,她的几次活动我一次也没去现场当面支持,她心里肯定是失望甚至不满的。
柳营似乎永远在写小说。《阁楼》之后,又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一部小说。这部作品说是长篇,其实也只比一般的中篇稍长一点,我花了三个晚上就看完了。通篇充满隐喻,穿插其间的都是一个个自成一体的人物故事。如果硬说有情节线索,那也只在那个叫莫德的女主人公手里牵着。不同的故事,相同的基调,始终缠绕的是女人与男人,灵与欲,生与死,梦境与现实,美丽与丑陋,欢娱与痛苦,坚守与背叛,白天与黑夜,村庄与坟场,甚至,柔美而充满灵性的花与坚挺而显得有点突兀的塔——我隐隐觉得塔是压抑的甚至带有摧残性的东西……在柳营看来,这一切,并没有明显的界限,有时候甚至是一体的,就像许多的塔被建成七层莲花的形状,那个时候,花就是塔,塔也就是花。就像那个叫“梨”的村庄,总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通向幽静的坟场,而那里其实是人人最后的归宿。
从这头,走向那头,场景渐次地展开。然后变换,成就另一个轮回。模糊,混沌。所谓边界,那只是人为划定的。向东走,向西走,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柳营后来侨居美国纽约曼哈顿,跟王鼎均等文学大家相交。我去美国时,她还介绍我与鼎公及其夫人见面,并一起在法拉盛吃了一顿午餐,我们几个相谈甚欢。
其间她又写了好几本小说,鉴于《阁楼》比较让她满意,她一直希望再在浙大社出版一部她个人比较喜欢的作品,但浙大社毕竟是学术出版社,我劝她到专业的文学出版社去出版,结果证明了我“忍痛割爱”的正确性,她的作品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以后,市场反响都不错。
(作者系浙江大学出版社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