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家里发了个朋友圈,标题是:2017.12.31下午,周而复始。配图是书柜旁的书桌,上面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一包烟、两大沓稿子,分别是小说和散文。
两年后几乎同一时刻,我突然发现,场景是如此的相似,就连视角都一样。区别只是在办公室。
很多中年人记得上世纪80年代文学的繁荣景象,那时候文学的确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更不要说一部作品在人群中产生的影响了。家父是出版社的编辑,家里书多刊多,得先天优势,那时候我上课都在下面看小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文学的魅力。1987年毕业后顺利进了《湖南文学》编辑部,开始了几十年如一日的编辑生涯。
现在的《湖南文学》,往近推,从2005年到2014年,一直叫做《文学界》,2015年元月才将刊名恢复成《湖南文学》。可以说它是本新刊物,也可以说它是本历史悠久的刊物。从血缘关系上来说,它可以追溯到上世纪50年代。当时由省文联创办了新中国成立后湖南的第一本文学刊物《湖南文学》,创刊的初衷,就是要推广文学理念,培养人民群众对文学的兴趣,发掘创作人才。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湖南文学》本身也经历了改刊名、停刊、改刊等一系列变化,还曾用过《新苗》《湘江文艺》《文学月报》等名字,但不管怎么改,除了时代环境所赋予它的特色,应该说,《湖南文学》为繁荣湖南的文学创作作出过巨大的贡献,早期有周立波、康濯、未央等,后来又培养出了古华、莫应丰、叶蔚林、任光椿、谭谈等大批作家,他们的创作始于上世纪60年代,成熟于新时期,形成显赫一时的文学湘军。在他们的带动下,接着又涌现了一批文学新人,如韩少功、彭见明、何立伟、水运宪、何顿、王跃文等,以及后来沈念、田耳、谢宗玉、马笑泉、于怀岸组成的“湘军五少将”。斗转星移,当年的这些文学新人,现在都已是文坛的中坚了。
上世纪90年代,岳阳某个作者写了一个将近4万字的中篇,当时的《湖南文学》只有96个页码,每期只能发12万字左右。这个小说的题材我觉得很好,就向当时的主编推荐。主编说,你把它删到两万字我就发。那是500字一页的手写稿呀,实在是有点舍不得这题材,我给它调结构、删情节、写衔接,硬是把一本稿纸拆开重新装订,硬生生地删到了两万多字。这篇小说在我们刊物发表后,《作品与争鸣》选载后整整讨论了半年,对于当时名不见经传的作者而言,是一种极大的肯定和鼓励。
还是那个年代,我在成堆的自然来稿中看到一篇小说,是县里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作者写的,感觉很成熟,马上送审了。这是王跃文的小说处女作。后来我又连续给他发了两个小说,那时我俩还不认识。
做文学编辑多年以来,我和许多作者相识相知,有的是编辑与作者之间难得的惺惺相惜,也有的让我头疼不已。有一年,一个作者从外地赶到长沙,将一部将近8万字的手写稿送给我们。我们的一审编辑当即就退了稿,因为我们刊物所刊发的中篇小说一般不超过3万字。作者不甘心,又把稿子交给了编辑部主任,主任认真审读了小说,发现臆造成分明显,情节不合逻辑,就连最简单的语言通顺都没达标,于是写出退稿意见连同手稿一并快递给了他。但这个作者坚持认为小说写得很好,非发不可,又把稿子寄给我,并且一定要当面理论。跟这位作者面对面交流时,我耐心客观地指出作品的不足之处,他却觉得我们故意刁难他。两个人争论来争论去,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后来我无话可说了,只能闷头抽烟,看着他无可奈何地坐在沙发上,手抚着稿纸,脸上充满了失落和伤感。那一刻,我的心里也很难受。
说实话,主编从来不是个轻松活。2013年,从接手的那天开始,我就陷入了焦虑,生怕杂志在我手里办砸了。那一年,头发白了多少不说,人是整整瘦了30斤。好在杂志社的编辑们齐心,利用一切资源,把杂志办得很好,那两年的转载率维持在一个比较高的水平。记得我第二次去安徽开一个笔会时,几家省级刊物同时看中了一个作者的小说,轮到我点评时,我跟他说,你小说的优缺点其他老师都点评过了,我的意见相同,对你来说,就是选择投哪家刊物的问题。他当时毫不犹豫地说我就投《湖南文学》,那一刻我确实有种自豪感,这么多年办刊物的辛苦真是值得了。
《滇池》主编包倬说了句很诗意的话“扶你们上马,看你们绝尘而去”。这其实也是全国各个省刊的初衷,这几十年来的《湖南文学》,本质上是一脉相承,它的传统、它的精神,就是反映当下时代变化和人性的幽微。并且,它一直坚持其功能性,那就是培养本省作家队伍,并尽可能地把我们省有潜质的作家推向全国。
文学期刊发展到今天,同质化是客观存在的现象了,如何走出自己的路,各个刊物都在努力,包括作家资源的争夺、新生作者的挖掘等。除此之外,我们在栏目的设置上也动过不少脑筋,尽量细分,比如小说我们就做了三个栏目,一是“主编推荐”,每期推出一个中短篇小说做头条,反映现实,贴近人性,艺术地表现善与恶、美与丑。提倡创作手法的创新,由主编写简短推荐语配发,显示刊物的态度;二是“小说”栏目,这是杂志的重心,每期以一半左右版面发表省内外作者的小说;三是“在场”栏目,以“80后”“90后”为主,提倡在观念、创作手法上的创新,表现作家的创作立场。散文也是,除了正常的栏目设置,我们还做了“文章台”和“双城”两个专栏,“文章台”栏目是一个不固定作家的专栏,专发国内散文名家、大家的作品,涉及的题材比较广泛,更多的是呈现这些大家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而“双城”栏目每期发一南一北两个作家的专栏,一般是固定一年时间,目的是表现不一样的地域文化和艺术特质。实际操作中,在作家配置上,往往是一个重文化,一个重现实生活,形成一动一静两种不同风格。而我们所选择的作家,既有获过鲁奖的,也有具备获奖潜质的新生代作家。这样的设置,也带动了散文整体质量的提高。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刊物的“国际文坛”栏目,这个栏目我们坚持了十年之久,在地方刊物中算是独树一帜的。这个栏目是把一些没有在国内出现过的国外的短篇小说翻译过来,目的是拓宽大家的视野,吸收养分,既有欧美的,也有亚洲的,很多作品让我们在编稿时惊叹不已。
每次看到《湖南文学》摆在众多文学期刊之中,我都觉得她是最跳脱的,虽然她寂静无声,显得异常的简洁、拙朴。这也是我坚持的,我一直要求美编每年只做微调,保持这种调性,我们就用最好的特种纸、最朴实的设计。我觉得唯有如此,方对得上文学那颗朴实的心,那是我们对文学的尊重。
2019年那次发朋友圈时,我把2017年发朋友圈时的那张照片配在了一起,并写了一句话:同一个下午,同一个视角。是的,时间老去,我也在老去。文学是个寂寞的事业,作为编辑的我们,周而复始,经年做着重复的劳动,有意义吗?当然有,我想。文学是一切艺术的母体,如果有人要说文学无意义,那么,它的无意义,就是它的意义所在,这种无意义的意义,更加值得我们去传承,去坚守。
(作者系《湖南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