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文化与文学,曾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显学之一。1995年,严家炎先生主编、湖南教育出版社推出的“20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丛书”,便是其标志性的成果。此后,各种专题性的区域文学研究著作不断问世,充分展示了这一领域的辽阔。
总体来说,基于地方视域的现代文学研究,往往是为了补缺被整体性叙述遗漏的地方传统,“地方色彩”“地域形象”“地方风土人情”等,自然就成了大家的聚焦点。正如有学者所言,“它虽然以‘区域’命名,却实则以‘地域文学’的精神流变为魂,以挖掘区域当中的地域精神的流变为主体”。作为“20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丛书”的代表作之一,《现代四川文学的巴蜀文化阐释》很好地诠释了巴蜀地域文化精神、地域文学特色,其中所提炼和总结的一系列具有地域特色的意象和概念,诸如“川妹子”“回水沱”“实力派”“袍哥”“展言子”“茶馆”“摆龙门阵”“川味”等,依然被后来从事巴蜀地域文化研究的学人所广泛采用。不过,和该套丛书的其他著述一样,和当时20世纪八九十年代研究的整体氛围一样,这样的研究,大体上仍是1980年代“走向世界”思潮的延续。作者对四川盆地意识的反思和走出夔门渴望的阐发,与其说是四川现代作家的某些表征,毋宁说是学者们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心路历程。
的确,过去我们有关新文化和新文学的发生,常常依循“冲击-回应”模式,即西方的影响和冲击,新观念在得风气之先的政治中心北京和经济中心上海形成,继而波及影响到其他城市,再逐步下沉到更小的“地方”。其实,新时期以来现代文学的学术研究,也遵循同样的影响模式,北京、上海占据着话语资源,上演着文学研究的“双城记”,引领现当代文学研究和批评的主潮。不过,关于巴蜀地域空间和现代文学关系的后续研究中,学者通过很多的文学史实发现,新文化和新文学从中心到地方传播方式未必靠得住。例如,新文化运动已经发生10年了,巴蜀的何其芳“还不知道五四运动,还不知道新文化、新文学,连白话文也还被视为异端”,四川能够买到《新青年》的只有成都的华阳书报流通处。又例如,李劼人的《游园会》很可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出现最早的白话文小说,它发表于1912年,比鲁迅的《狂人日记》整整早6年。再如,胡适创作白话新诗的时候,四川的叶伯和业已创办《草堂》杂志,开始尝试创作白话新诗了。因此,四川的新文化新文学有自身发生发展的内在逻辑,绝不仅仅是北京上海启蒙火星的迸溅,也不是北京上海模式的简单重复。正是基于这些考察和发现,近些年来,有学者提出的“地方路径与文学中国”这一命题,所要反思的正是既往区域研究的“冲击—回应”模式,所要探求的则是“‘地方路径’如何通达‘现代中国’”,绘制出中国文学走向现代的丰富性,呈现出与既往不同的研究思路。
该命题提出之后,有关地方路径的研究开始热起来,《当代文坛》也创设了“地方路径与文学中国”专栏。检视相关研究,不难发现,大家仍着力在一些大的文化区域,甚至是行政区域,如江南、华南、京津冀、粤港澳大湾区,晋察冀、绥远等不同时期的文化区域,或者如四川、贵州、青海、安徽、内蒙古等行政区域。此外,也有不少学人沿用成都路径的方式,主要着眼于一些大城市,如昆明、武汉等。也正如这一栏目开设时所构想的那样,“中国的文学不仅可以在成都发现,也可以在广州、重庆、哈尔滨、长沙、西安、香港等许许多多的地方‘发现’”。有学者认为,“‘文学中国’也存在对各地论功行赏、排座次的问题。个别城市或区域,因与中央权力、革命历史或党派政治的特殊关系,在文学史的表述中,将‘地方’升格为‘国家’层面的空间,如北京、南京、重庆、延安等。”很显然,比省级都市更下沉的“地方”几乎没有进入研究者的视野,更为基层的“地方路径”还没有被纳入到“文学中国”的范畴,毕竟,“乡土中国”才是“文学中国”的依托所在。不难看出,大多数研究者还没有彻底摆脱过去的区域文化文学研究的范式,或者说,“地方路径”中的“地方”还需要进一步的厘清和界定。当然,这并非每一个无限细化下去的“基层”都可以作为通达现代中国的“地方路径”,区域社会史研究领域一个个村落和庙宇无休止的打捞,碎片化倾向和功能性重复,已为前车之鉴。
笔者最近就尝试以地方北碚为例,探讨北碚之于中国现代文学的意义。北碚的确是一个非常恰切的“地方”,一个可以发现和更好理解“现代中国”的“地方”,卢作孚开始建设北碚,既立足于地方,又着眼于中国。北碚,原本是土匪出没的江巴璧合四县交界的偏僻之地,卢作孚于1927年起开始推动四川嘉陵三峡的乡村运动建设实验,这既是地方建设的启动,更是在地方实验现代中国的开始:“在这一个乡村里为中华民国作小小的实验,供中华民国里小至于乡村大至于国家的经营的参考。”短短几年之后,当时报纸就有“四川之模范镇北碚场”的说法,甚至有评选“全中国有三大干净地方”“一个是定县,一个是济南,一个便是北碚”。全面抗战时期,陶行知来到北碚后就称赞说,“来碚一周所见,可谓将来如何建设新中国的缩影”,美国社会学教授孙恩山(T·H·Sun)也赞誉北碚是“中国城市规划的最杰出的例子”。
北碚自主走向现代化的实验之路,不止体现在经济建设层面,还在于文化和文艺上的探索,而地方报纸《嘉陵江》(日报),既是北碚走向现代化的见证,也保留了诸多北碚近现代文艺嬗变的重要史料。发刊词《介绍〈嘉陵江〉》中写道:“各位朋友,替你们介绍,这便是《嘉陵江》。嘉陵江是经过我们这一块地方的一条大河,我介绍的却是一个小朋友——两天出版一次的一个小报……这个《嘉陵江》,身体虽小,肚皮却大,大到可以把五洲吞了。各位朋友,不要见笑,不信试看一看,简直可以从这个小《嘉陵江》里,看穿四川,中国乃至于五大洲——全世界。”作为“我们这一块地方的一条大河”的嘉陵江,极具地方色彩,这也是报纸得名的初衷,预示着立足地方北碚的定位;但另一方面,嘉陵江本身绝对不是封闭的象征,它汇入长江流向上海和世界,预示着北碚也要经由《嘉陵江》通达中国和世界。
这份发刊词关于“小”与“大”的辨析尤为精彩,显然是地方与国家的隐喻表达,小小《嘉陵江》可看中国的定位,无疑表明,该报是理解“地方北碚”和“现代中国”如何互动的最好材料,而报纸上的文学作品,也是我们理解文学中国的重要案例。例如,《嘉陵江》留存的诸多“金钱板词”“新剧”“讲演”“报告”“故事”“笑话”等,诉诸声音的传播、强调听觉的反响,用文字阅读的标准很难给予它们恰切的定位,用上海、北京,甚至是成都的文学发展路径,都无法诠释这些“作品”的意义和价值。或可以说,有声的文艺是北碚地区实现社会动员与国家观念形塑的重要途径,是“有声的中国”之典型个案,这也是北碚这一“地方路径”之于中国现代文学的独特价值所在。
当然,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并非是要凸显“地方北碚”经验的特殊性,恰恰相反,是想通过北碚这样的地方路径的发掘,探求它在于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更为普遍的共性价值。长期以来,学界太过强调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大城市经验,如上海、北京、广州等诸多沿海城市,中国现代文学也多注重大城市,但其实,这些大城市的经验未必在其他地方都有效。周宪考察现代性概念时,曾借鉴本雅明的“星丛”说,他提出“把现代性作为一个地方性的概念,实际上贯彻了‘家族相似’或‘星丛’的观念”。考古学家苏秉琦探讨中国文明起源时,提出了“满天星斗说”。其实,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历程,亦可谓是“星丛”和“满天星斗”模式,五四之后,知识精英阶层下乡,相继在各个地方展开乡建实验,有成百上千的乡建团体和乡建试验基地。北碚只是百千中的一个,我想,寻找类似北碚这样更为“下沉”的地方,不断总结其现代化的经验,探寻其文艺现代化的路径,呈现中国文学发展的主体性,由此打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新的可能。
(作者系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