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力量

好好凝视作为时代横切面的自己

■三 三

在“新文化与新时代青年写作”座谈会上,许多老师都谈到一个问题,青年作者如何与时代进行联结。众多意见蜂拥而来。这种纷纭很有趣,使我感到一种关于文学的招魂术,而法术背后还暗含着祈祷。但从自身出发,我想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有些困难。经验的反刍需要时间,一个人始终是滞后于他的时代的。假如在未能真正消化前,急着去书写时代,得到的必定只有肤浅的形式。它所导向的是时尚,而非文学。

我特别喜欢《史记·货殖列传》里的一句话,与时逐而不责于人。这句话气势如虹,简直有《逍遥游》一般的魅力。它提出了一种超拔的可能性,人可以直接与时代竞逐。有谁做到了这一点呢?《货殖列传》说的是范蠡,范蠡掌握经济规律,能一次次通过这种竞逐而获得财富。然而,文学与经济是截然不同的。文学无须与时代竞逐,它真正所要抗衡的是纯粹的时间,它是一种试着无限接近永恒的技艺。

此外,我想谈一谈孤独。我在小说集《晚春》的后记中写过孤独,这是一种困扰我许久的感受。我舅舅在1993年出国,他的房间便被我占据。我由此找到了各种磁带各种书籍,还有他满怀好奇走过的各个地方的门票。尽管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已经过早地被照亮了。后来回想起来,我忽然理解了陈子昂说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怎么回事。因为感受何其丰富,以至于溢出了语言的范畴,没有办法与任何人交流。所以对那个拥有感受的人而言,他得忍受自己已经明白的东西。而当我从事写作之后,我更意识到,语言是一种有缺陷的工具。戴维·洛奇在《小世界》里安插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语言是一种密码,在交流中,我们试图用更多的密码去解密,形成一种古怪的误解循环。我的观点和他相似,比如我们此刻坐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存在的一切(无论是物本身还是物彼此之间的气场关联)就像我们的感受。当我使用一个词语去讲述感觉时,就像拿起面前的一支笔,除了这支笔之外,所有的房间内的其他存在都被抹去了。这是一种简化,但语言又是那么基本的一种工具,我们没法不去用它。这就导致,人无法被完整地传达,我们总是用语言抛出自己的碎片,然后遭遇盲人摸象一般的理解,最后指向的当然是孤独。

我所说的孤独,其实是一种相对中立的状态。有一回在上海开会,很多前辈、朋友到来,喝酒与闲聊都非常快乐,至少在现场的时刻每个人都是饱和的。但当我回到房间,一个人独处时,我突然意识到这种众生喧哗的友谊与文学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只有回到自己的内部,才能与文学通灵,感受一点点被恢复。或者说,文学——至少在被写下的那一刻,无疑是孤独的,是无法借助任何他者之力的。我最近在读海伦·麦克唐纳的《在黄昏起飞》,作者拥有一双可以与动物对视的眼睛,书写了各种对自然界的观察。其中有一个对自然现象的书写,打动了我。作者自述在20岁出头的年纪去看一场日全食,那时她很年轻,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日全食发生时,月亮、太阳在她的两侧,连成一条穿过她的直线。总之,她把日全食当作一种私密的盛宴,想独享这种珍贵的时刻。但是,当日全食真的发生时,她震撼到颤抖,并发现这并不是一个人可以占有的时刻。读到这里,我突然察觉一种可能性:“孤独”可能只是一种幻觉,人类在不自知地被一些超越自身的力量所照拂。

我曾经有过和海伦·麦克唐纳近似的想法,我想独享生活中最珍贵的经验,把它们放进一个内部的抽屉,拒绝作为小说题材去书写或展示。这是一种比较幼稚、固执的想法,但最近机缘巧合破除了这种执念。那个时刻仍然和我舅舅相关。舅舅是我们家族中唯一一个具有文学气息的人,他会读大量书,以非常简朴、智慧的方式躲藏在他的各种身份背后。我自诩是了解他的,也想和他有所交流。但我们是亲戚,并不是朋友,很难破除中国式家庭内人与人的屏障。偶尔见面,也只能聊一些日常的话题。非常罕见地,我们也会交流到一点精神层面的事,虽然并不直接。比如我每次出去玩,碰到古怪的礼物(比如永远无法拿起的带刺的碗),都会买来送给舅舅;比如舅舅会建议我去一次意大利,他讲述从那不勒斯到威尼斯的那段路多么美,连他都想写小说了;比如他会在半夜忽然给我发一个他26年前在孟买买的面具。我曾以为,在我更成熟的时候,我可以和舅舅就精神的困惑有所交流。然而,2018年,也就是舅舅52岁那年,他因心肌梗死早逝。在他去世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每一次微弱、别扭的靠近,正是我想要的交流。我以为自己尚未做好准备,但事实上,这种交流已经发生过了。这种认识让我的观念有了变化。有段时间,我决心把舅舅的故事当作宝藏埋在自己的内心,尽管震撼强烈,也不会用文学去讲述它。但在我想明白之后,我知道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东西,是和自我相关的“真”。与此同时,我也被一个发现所震惊:其实有很多超越孤独的力量在照亮我们,那和生命与存在本身息息相关。

最后,我想以自己的一场梦结束这篇文章。有一天,我梦见自己成为了一个视角,我在一个女癌症患者的内部(我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我,我只是一个视角),我能感受她在掉头发,她的生命正在衰弱,为此非常焦虑。到梦的结尾,我变成了一个外部视角,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病房中央的秋千上荡秋千。这感觉非常古怪,尽管我无须再为她的凋敝而恐惧,但我彻底沦为一个视角,失去了生命。醒来之后,我反思了这个梦,它与我的写作是息息相关的。长期写作使我更擅长进入别人的体验,而忽视了自我的存在,压抑了自我的欲望。它也可以回答文章开头的问题,我们应该先解决自己和自我的关系,回到最真实的感受上,那样才有可能写出有价值的作品。因为写作者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是时代中微不足道的碎片。只有好好凝视作为时代横切面的自己,并用文学的形式将其表达出来,才有可能真的抓住时代的影子。这是我暂时找到的答案。

2023-09-20 ■三 三 1 1 文艺报 content71742.html 1 好好凝视作为时代横切面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