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的长篇新作《归海》是一部围绕母女故事展开的战争小说。全书以一位中国母亲的苦难人生为经,以上世纪40年代到21世纪的中国历史为纬,在时间与历史的相因流转中,描绘了烽火离乱中的动荡世相,以及历史浪潮之于个体生命的创伤与流变。正所谓,前尘往事断肠诗,句句堪伤听客情。此番归海,张翎再次让一位女性的旧故事带来了文学的新突破。
听力康复师乔治·怀勒和英语教师菲妮丝(袁凤)在加拿大相遇,双方组建了宁静温馨的跨国家庭。时值袁凤之母袁春雨(蕾恩)因罹患阿尔茨海默病去世,当女儿从养老院寻回亡母遗物时,却遇见了一个收藏时光的宝箱,也是一个封存历史的秘匣——残存晶粉的玻璃瓶、母亲在野战医院的留影以及高中英文教师的相片。无尽的哀思、疑惑与感伤,尽数弥散在亡人与遗物之间。不为人知的往事,隐含了多少令人始料未及的谜团?朝夕相伴的母亲,经历过哪些令人无法预想的曲折?
对此情景,袁凤决意联络在世亲人,重返大洋彼岸的祖国。她要从故乡温州出发,沿时光之河逆流回溯,往返于这一段扑朔迷离的记忆,探寻袁春雨分别作为母亲、妻子和女儿的故事。这一过程,诚如作者所写:“从无知到知情是一条单行道,一旦进入知情,没有人可以再退回到无知。”作为血脉的传承者,女儿决意踏上这一条通往历史真相的单行道。她将母亲人生所经历的一段段苦难故事,重新书写成一篇篇小说文稿——《饥饿》《老师》《姐妹》《灾难》,纷纷电邮传讯给丈夫。往事风烟里,她在寻母,抑或寻找记忆?亡魂归来兮,她要归海,抑或要归故乡?
小说采取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使袁凤分身为两个不同时空的叙述者。作为讲故事者与故事中人的综合体,袁凤游走于四个篇章的故事内外,渐次深入母亲的情感世界。现实所经之处,历史悬念揭晓。手稿部分的上帝视角与不同篇章的时空措置,使得小说由双线叙述交织,在阅读的延宕和故事的间离之间,重新书写了历史与个人的伤痕,使我们得以复归当事人的复杂心境,在具体情境中体悟创伤的缘起与生成。换言之,唯有伴随着主人公的抽丝剥茧,我们才能与书中人一道沉浸其中,梳理历史疑云的千头万绪,揭开生命背后的沉疴,直面人生中不堪闻问的伤痛核心。
手稿中,袁凤在一个个疼痛、静默的时刻,怀想一段段苦痛、无言的往日,默默拼凑出母亲一生的完整故事。前两章节基于袁凤的早年记忆:《饥饿》从袁凤的童年讲起,追忆父母间的婚姻故事和饥荒年代的贫苦生活,《老师》以袁凤高中英文教师孟龙与母亲的情感瓜葛为始,终于众人一同乘船偷渡香港的惊险冒险。后两章节来自梅姨的晚年回忆,《姐妹》讲述了母亲春雨和阿姨春梅1949年在上海重逢之后的漫长故事,《灾难》则交代了母亲的创伤其来有自,她在如花似玉的少女年纪,已然遭受了苦不堪言的厄运,并发展出一桩宛如宿命般的姻缘……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她追溯并记录着一位中国女性命运的轮转、生命的纷乱、身份的游离。家国迁徙,岁月沧桑,袁春雨一生遭逢的动荡历史和为母则刚的坚强写照,何尝不是千百万中国母亲的人生缩影?小说之所以书写母亲以各种身份所辗转经历的复杂历史和曲折人生,恰是让我们在女儿的寻找和复归中,辨识出一位女性不言而喻的苦难、泪水与创伤,并铭记一位母亲的坚韧、智慧与勇敢。
在这场迟来的对话中,作为小说家的女儿,可谓是将感情渗进了生命的层层肌理,她将母亲一生的苦辣辛酸,统统转化为有悲有喜的文字和可歌可泣的故事。某种意义上,《归海》讲述的是一次关于创伤的创作,是一次关于生命创伤的重写、转述与新生。逝者已逝,故事已矣,生者该如何安放自我的位置?从小说手稿到电子邮件,在传递于大洋两岸的慰问通讯之间,她写下的每一句话和他回应的每一个词,既是袁凤叩问过往的心灵密钥,亦是丈夫为她纾解心事的情感密码。在她见证母亲生命中可见与不可见的历史之余,他亦读懂了所爱之人内心中可说与不可说的故事。这一互动关联的情感意旨,犹如小说中关于蚌壳与珍珠的譬喻,“在寻找别人的珍珠时,不经意间打开了自己的蚌壳”。如是观之,《归海》的故事不完全是私人记忆与历史之间的取予纠缠,它还揭示出一重跨越国界和民族的、省思战争创伤的世界性视野,呼唤着一份在跨文化语境中实现创伤认同与情感疗愈的现实性皈依。
作为当代海外最具影响力的女性作家之一,张翎常以富有温度、智性与思想的文学作品见知于文坛。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张翎显然有心探索讲述中国历史的不同维度。从长篇处女作《望月》的移民故事,到成名作《余震》的灾难文学,再到《金山》的海华家事、《劳燕》的战争风云,如上作品,皆是从一个人的命运出发,聚焦到一个家庭的浮沉,纵深至一代人的心路。一路走来,她的写作深入于徘徊在大历史周遭的人物情事,在历史的风云际会中书写个人的情感经验,经过内聚焦视角阐述时代景观之下的心灵风景,并尤为关注因世变悲剧而引发的心灵创伤及其疗愈过程。由此产生的执着和焦虑、求新与求变,每每跃然纸上。
及至《归海》,张翎借助一位中国母亲的身世传奇,拆解出一段段不为人知的历史编码。我们跟随女儿的足迹,在血泪飘零的历史深处,和一个秘密展开邂逅,同一段历史重新相遇,与一个生命再度相逢。含辛茹苦的母亲、战斗英雄的妻子、野战医院的护士、日军监狱的阶下囚……《归海》以袁家母女的情感流变为线索,回望蹉跎岁月的感人温情,追述曲折波澜的艰难人生,一步步延伸至久远历史中个体生命的苦难记忆。
经由上述驳杂繁复的时空视野,张翎烘托出另一重幽然深远的心灵视野,即小说中母女二人先后“归海”的缘由与契机。《归海》的书名含义有二,它既是女儿袁凤的寻母之旅,也指亡母灵魂的落叶归根。基于这一双重寓意,张翎开辟了一种跨文化的情感维度,她将战争对个人造成的创伤及其后遗症视为普遍存在却遭遮蔽的全球性问题,并使之具体到袁凤的私人视角,从她和战争难民阿依莎的日常交往,到她对自己母亲身世命运的探寻,一路予以观照。循此之道,《归海》描述了一种人文关怀如何从世界抵达中国,再经由中国望向世界的过程。
作为一个远走海外的加籍华人,袁凤在返回中国寻访母亲故事的过程中所发生的情感变化耐人回味。从最初出发时的无知与好奇,到迫近真相时的惶惑与不安,再到拨云见日时的感动与释怀,张翎正是以一种“我写故我在”的方式,讲述她如何以一位中国女儿的眼光,重新体认中国历史的沧桑巨变,最终领悟到:母亲给予女儿的爱,远不止于风雨的承担和岁月的隐忍,它是所有的变化中唯一的不变,“无论再有多少次选择,她选择的永远是女儿”。
故事终章,在梦与梦的相遇中,母女相认于记忆的尽头。前尘同往事,一一归海矣。张翎经由一个复杂内敛的故事,诠释了一位中国母亲一生最平淡又最传奇的历史,以及一位中国女儿最私密又最动人的记忆。故事之所以题名为“归海”,非只为讲述两代人“归去来兮”的相交与不同,而是暗示历史本身已然在代代传承的血脉之中,默默凝聚了无法磨灭和消亡的肉身见证。如此,只要有生命的存在及延续,战争的创伤、苦难的记忆连同过去的历史,便不会在时光浪潮中被湮没和遗忘。我们既要充分了解过去的历史,更要学会疗愈历史的创伤。
回顾来时路,桑田成沧海。透过伤痕内外,袁氏母女的故事构成了一个联结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庄重寓言。作为张翎“战争三部曲”的中篇,这部作品不单铭记了过去一代中国人的历史命运,更寄托了未来一代人开拓未来的可能。寻寻觅觅,归去来兮,张翎兀自写出了前人的战争心史,也写出了后人的故国之思。它是一部伤逝之录,也是一部心愿之书。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