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芬芳》

□周瑄璞

《芬芳》,周瑄璞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10月

麦口。天不明,出工铃声敲起,队长在街口的红薯窖上吆喝,男女劳力快速来到街里。在没有明透的天光中,人群向西出动,手里拿着麦帽、镰刀,走过颍河桥,向土地回收他们的劳动成果。

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喝罢汤,顾不得擦洗一身臭汗,在院子里拉片席倒头就睡,明儿天不明还得爬起来下地。

十几天的挣命劳作,每个关口闯过,来不及嘘一口气,赶往下一个关口。麦子割回来送进场院为头一个胜利,但人们丝毫不敢松懈,环环相接,一时一晌都不能耽误。三夏的天,剑拔弩张,热极生风,风刮雨落,说变就变,大塑料布年年备好放在离场院最近的菜园小屋里,毒日头下,晒、翻、碾、刷、打、扬。男人们以场为家,随时有风随时扬场。干一天活儿,夜里酸沉的筋骨松散了架,年轻人睡得如死去一般。总有几个睡得浅的中老年人,感到身上一阵清凉,露在被单外面的胳膊腿汗毛起伏,抻起脖子喊道:“有风了有风了!”人们呼啦啦爬起,抓住木锨就扬。有的男人一丝不挂,月光下奋力扬场,也没人看他也没人耍笑,所有人奋力挥动木锨,抢抓风向。那几个跟着爷或伯睡在场里的男童和少年,裹着被单睡得正香,若在下风口,便落一身细土与麦壳,柔软的小肉粽在梦里不知云游何处。没一会儿,噫,风又走了。人们躺下再睡,不知多长时间,又有人喊:“有风了有风了!”再爬起来。一夜里要如此这般几次,嗔怨风的短暂,你咋不一气刮完,但每一次都及时呼应,随风而起,丝毫不敢错过。清早醒来,大家论证昨夜到底起来扬了几回,人多嘴杂说得五花八门,有的人竟然毫不记得,还当是做梦哩。

终于,麦秸秆捆好麦秸垛堆起,干净的小麦成为座座小山。男人抄起木斗,女人撑起口袋,半人高的长口袋一个个立起。过磅秤的,计数的,搬运的,扶车的,忙而不乱。男人只穿件白布大裤头,光脚板在场院的地上啪啪响,队长、会计忙忙碌碌,孩子在外围成群跳窜、嬉闹、下腰、滚铁环、摔四角、迎风奔跑、打马车轱辘,老人们也来观看盛况。小麦汇成河流与瀑布,所有人身上都落一层黄土,犹如穿着一件细尘织就的衣裳,细腻温柔包裹肌肤,人们欢乐地享受着大地赐予的幸福。终于,长口袋停满场院,只等着拉去完粮。这是庄稼人的节日,后地的场院成为全生产队的中心,男人们日夜驻守,享受着和新麦睡在一起的幸福安宁。

架子车的队伍将要排列起来,向通淮集粮所拉去。

通淮集是颍河故道边一个大村,之前不叫通淮集,只由着姓氏最多的人而命名。老颍河在此缓缓转弯,由南再向东,形成一个颇有弧度的肥沃所在。是母亲温柔的臂弯,将一个大庄揽入怀中,有一个小小码头接纳顺河水而来的人。上千年来,这村庄依颍河而兴旺,周边各地小生意人,那些因种种原因丢失了土地的下九流们在此汇聚,八仙过海糊口生存。

明代初年,一个姓黄的徽州商人和儿子划船逆流而上,沿淮河进颍河,来到此处落脚,人们才知颍河原来可以通达淮河的,慢慢此村就叫作通淮集。姓黄的商人求得小铺驻守,儿子行船来往于家乡和此地,带来徽州特产,沟通两地贸易。因他经营有方,家业慢慢做大,把家人也接来居住。眼看要成气候,本地人岂容一个外省人在此发达。集市里最是盛产无赖孬孙,当地商户也眼气人家,于是明面上各款堂皇说辞,暗地里使各样下三滥手段,直整得安徽人欲哭无泪。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安徽人无奈,举家搬出此地,到几里外的下坡郭置地落户,求得安宁。几百年后的现在,下坡郭的黄姓人还说,祖上本是安徽人。

安徽人走了,通淮集的名字保留下来,人们代代演说它的来历,却不愿提及如何挤走外乡人,偶有说起也是捂了嘴角窃窃私语,几百年后,那段历史只留下了几个字:搬走了。新中国成立后,本在这里成了公社,此村因姓氏太多,来处也杂,人心不齐,不似前杨、后杨、长枪吴这样世代为农的村子,只要有人站出挑头,事情就能定下。(可话又说回来,像前杨、后杨、长枪吴这般没名堂的小庄,自己万般想做公社,也是不得的。)通淮集五行八作,历史经验,钱为老大,没有行政中心的自豪感和强烈愿望,大家都嫌麻烦,竟然一律反对,于是公社短暂进驻,也搬走了,但鉴于它的经济地位,仍将一些机构设在这里,比如公社粮管所。于是每年夏秋两季,全公社的人拉着架子车前来完粮,通淮集依然自信,咱做不做公社都不影响啥,供销社、邮电所、学校、饭馆样样俱备,繁华依旧。虽然颍河人工改道,向西撤了好几里地,远离了此处,但这里仍然是十里八乡的贸易中心。

1973年麦罢,完粮之后,麦子分到各户,节日近于尾声,至于各户晒麦囤麦拣粮食磨面,那都是恁自家的项目了,想大吃几顿白面馍,或者细水长流黑白搭配,那也是恁自家的事情了,没有人管。场院的地翻犁松散,已经点上了苞谷。瘦了一圈的庄稼人犹如抽去筋骨,有气无力地跍堆在墙根或大树下,用手撕着胳膊上晒蜕的白皮,咧嘴龇着黄色的牙,舒心地微笑。黄昏喝汤时,男人将碗端到街口饭场,比着各家的蒸馍个儿、烙馍卷儿,麦仁稀饭清香飘荡,哧溜哧溜喝汤声回响。

有短暂几天的休息,伸展了躺在一张破席上,长虫一样蜕皮,除了做饭吃饭,他们都不愿意起身。动作迟缓起来,说话也放慢了节奏。午后,放下饭碗不多时,村庄处于白哗哗的安静之中,连风都没有了气息,一切都像屏住呼吸似的,人啊猫啊狗啊,眯眼睡去。白氏悄没声抱回来一个黑胖子小闺女,快要一岁的样子,全身只穿了件碎布拼接的裹肚,被放在后地的树荫下。前杨的人们这才发现,白氏消失了几天,原来是外出寻(注:信音,二声。领养)闺女去了。一时消息传开,生产队里的人都来看,摸摸那孩子细腻光滑的后背、肩膀、脸蛋、胳膊腿,全身瓷嘟嘟的都是肉。眨着一双小花椒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别人逗她,她就咯咯一笑,眼睛在脸上快要找不到了。

小黑胖子见天被白氏抱到屋后过道口的阴凉地儿坐着自己玩,看各式各样的人从眼前走过。她也不再认生,别人给她馍,她接住就吃,有的人给得慢一些,或者给了一半又缩回去逗她,她粗壮的小胳膊快速伸出,一把抢抓过来。要是有人执意引逗,叫她看出不怀好意,她便张大了嘴,哇哇喊叫,伸出小胳膊,够着去打人家。她小小的心也能感知到,并不是所有人都友好待她,可她还不会走,也站不起来,只是坐在那里,对那些她心里认定的赖种们,发出一阵怒吼,挥舞她的胳膊,爆发出幼稚的力量。或者她歪斜了身子,以手撑地,想站起来,试了几回,终是跌坐原地,她屁股偎地挪动身子,到了屋山那里,想扶着墙站起来,但她终是不能独立行走,只好对着那人哇哇喊上几声。在她不间断的嘶喊声中,后院传出婴儿的哭声,七婶生了小闺女。

她侧耳听听,眨一眨小花椒眼,咧开小嘴笑笑,对这哭声很是好奇,身子往七婶的院子里挣一挣,双手撑地,爬了过去。

说是院子,其实没有院墙,只不过因前面是自家老院的房子,东边是别人家院墙,三面有靠,而向西的这一面大敞着口,路过的人只要愿意,都能进入她家院子,随时站下说话。

小黑胖子撅着屁股,四蹄爬行,经过一些鸡屎、狗尿、柴火棍、碎末子,来到堂屋门前,停了下来,两手搭在台阶上,向屋里发出一些声音。堂屋里走出来三奶奶和白氏。白氏走下台阶,弯腰下来,手伸向她两腋之下,掐起了她,来到堂屋东里边,她看到床上斜卧的七婶和七婶身边一个粉红的小娃娃。白氏告诉她,看,妹妹。小小的她,看到更小的人儿,对着床上咯咯地笑。然后白氏把她掐出堂屋,她哇哇乱叫,不愿意离去。白氏将她掐回原先坐着的地方,敦敦实实放在地上,她挥舞着胳膊缠在白氏身上喊叫。白氏说:“恁七婶刚拾了小孩,一堆活儿搁在那儿,洗哩涮哩,没空抱你,自己坐那儿玩吧。”

乡下孩子,很少有哪个享受到被成天抱着的待遇,大人忙得脚不沾地,从早到晚,掏牛马劲,哪有空抱住孩子玩。他们更多的时候,被偎在床上,屙尿之事,忖着时间把一把,忖不好了,都遗落在被窝里,成为一个小小事故。大一些能翻能爬了,为了安全就放在地上,爬一身脏也没关系,只要不摔着碰着就中。白氏将小黑胖子放在过道口地上的时候,就是在家里家外忙着干活,或者临时到后地找点菜叶拽点麦秸什么的。过道口能看看景致,大人小孩过来过去,逗一逗她,不倮(注:寂寞,孤单)得慌。她哥杨引章在跑着玩的间隙,远远近近地照看她,回家给她拿馍吃,苞谷面饼子掐碎,搁她嘴里,从后面勒起她挪个凉阴地。

杨引章是白氏的头生儿子。白氏不知为何,嫁到前杨十来年,才生下一个儿子,然后又是好几年没动静,不敢相信能亲自再生一个,于是暗下里打听,托了几个亲戚,从南边外县抱回来一个小闺女。没有小孩时候想着,哪怕有一个;有了一个就想,一儿一女最好。即使是日子艰难困苦,即使是两口成天打架生气,白氏也想再添个小闺女。

2023-09-25 □周瑄璞 1 1 文艺报 content71828.html 1 《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