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诗人普驰达岭相识在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校园,在那段创作火热诗意泛滥的青春时光里,整个社会都被一股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一个新世界在我们面前徐徐打开。那时我们有一本属于自己的诗歌刊物《山鹰魂》,在这里,普驰达岭的诗歌旅程开启了。我毕业后,他也担任过该刊主编。
作为一位学者型诗人,普驰达岭对写诗无疑是有见地的。他的率真和坦荡向来为人称道,他对长诗写作的推崇尤其让我印象深刻。记得在谈论我写的长诗时,他曾说过大意如此的话:长诗写作是检验一个诗人综合素养的不二法门。几年过去了,普驰达岭也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诗《捎给灵魂的碎片》,基于对他的了解,我丝毫不感到意外。通读长诗,灵魂的“地址”不详,但每一个碎片都反射灵魂之光,点点滴滴的光芒不时跃出。普驰达岭没有刻意在每一句诗行中硬性塞进自己深奥的思想和观念,他的诗行恣意随性,诗意盎然。可以说,普驰达岭避免了用已有的学术背景和逻辑惯性去“规训”自己的诗歌创作。
歌德曾说过:“一切才能都要靠知识来营养,这样才会有施展才能的力量。”的确,普驰达岭的长诗涉及历史、地理等诸多知识,诗句中反复出现的“洛尼山”“罗婺部”“掌鸠河”“凤家城”等概念,每一个概念背后蕴藏的知识都丰厚无比。但这些知识出现在诗句里并不为难读者,只构成了文化的底色,这种能翻越的阅读障碍会刺激读者的审美愉悦感。在此,选择长诗中的一段来剖析或许更加有助于我们理解:
“在凤家城烧焦的石头之上,依旧泪水无痕地开/残损中倒下的城墙已经毫无预谋的表情/曾经可以起伏成山脉的胸脯/早在岁月的深处断了流,至今站在石头上的花/手掌凌乱,不知在下一个路口还会为谁开”
长诗第111节出现的地名凤家城,对很多读者来说是陌生的,被饱含情感、色彩鲜明的“烧焦”“泪水”“残损”等语义稀释,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诗人利用句式本身的书写空间,来解决阅读中注释造成的停顿不畅,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选择。在他熟练的书写中,知识不再扮演诗意的附属品,而是成为了诗意的孕育体。
这部长诗,是诗人对孕育自己的文化母体的一次缅怀和致敬。印象、记忆、感受、散佚的篇章,甚至只是与一个词汇的偶遇和鸣,诗人都会“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缅怀和致敬也是统摄这些诗歌碎片的灵魂。当然,灵魂这一元素在这里不该被狭窄化地理解,它可能是肉体内外的一切精神游弋。长诗的第38节写道:“把身体放回原处,把历史复归原位/自己的泪水,总洗不清自己的伤口。”只有亲历者才会发出如此真挚浩叹,从血脉出发,诗人没有把自己置于历史旁观者的冷峻地位,因之他的直抒胸臆每每让人产生共鸣。
我时常觉得,写东西太精雕细琢了有时也不太行,作品有可能太过于追求技巧,缺乏艺术该有的活力与生机。对于诗人来说,精雕细琢和粗制滥造面临着同等的风险。尤其是长诗。长诗的第55节写道:“看到一朵花的盛开,可以把时间放进去/饮到一口酒的醇香,可以把生命放进去/捕到一声鸟的鸣翠,可以把春天放进去。”手到擒来的诗句,没有做作的痕迹,意趣和情趣兼具。与现实场景轻快生动的书写有所不同,诗人对历史场景的描摹则要凝重和开阔一些。这也进一步说明,诗歌更适合“近观取质,远观取势”。
长诗的第196节写道:“放不下的,只有自己的灵魂。” 第201节写道:“泪水湿润过的山路,沉寂如捎给灵魂的碎片。”物的灵魂、我的灵魂,生者的灵魂、逝者的灵魂……天地间交织着神秘时空的线索,在诗人普驰达岭如炬的目光下,一切栩栩如生。他的诗笔经过之处,隐匿的通道次第开放。他从建立于细微质感的客观世界出发进入主观世界,为灵魂捎去诗意、诗情等来自于诗歌的圣洁礼物。
硬要挑刺的话,我觉得长诗中的有些句子可以淬炼一下。细枝末节同样关乎作品质地,要表情达意,适当的打磨和推敲是必须的,可以让作品更加精彩和耐看,譬如“见证一个用诗歌舞蹈的民族”(52节)、“在那红晕迷离的夜晚(103节)”等,在词语的选用方面也可以再斟酌。“山在南海在北,我们的灵魂将在天地间成为碎片”。为了通达灵魂,普驰达岭在写作的层面上彻底把自己“打碎”了,我们捡到的也只是他诗意、诗思和灵感的亮晶晶的碎片,照亮的也只有意绪纷杂的大千世界中,那属于普驰达岭诗歌的一面。
(作者系四川彝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