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襁褓中,我就随父母离开了故乡,在懂事之前,那只不过是一个叫做牟定的陌生地方。直到有一天,爷爷奶奶带着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一大家子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家里热闹成一片的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在遥远的故乡,自己竟然还有着那么多的亲人。
一罐牟定油腐乳的惊艳亮相,让我从此对故乡多了一份特殊的感情。在吃饭之前,叔叔从带来的一大堆礼物里拎出个圆肚灰底褐花的粗瓷陶罐,差不多有足球大小。刚揭开罐子顶上蜡封的小圆盖,一股醇厚悠长的诱人香味就缓缓飘散出来,让人不禁想流口水。母亲拿来小盘子,用干净的筷子从罐子里夹出五块火柴盒大小的方块,摆在了饭桌上。虽然已经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但由于刚出场时那缕诱人的香味,让这盘看上去红彤彤、油汪汪的神秘东西聚焦了孩子们的视线。
看着大家急迫的眼神,父亲拿起筷子先为我们几个孩子每人分了一小块放在米饭上,才说道:“这是牟定的特产,要下饭吃才行。”大家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细细品尝。夹一丁点放入口中,一丝儿辣、一丝儿咸、一丝儿香混合成了一种十分独特的味道,赶紧扒上一嘴饭,那平常并不爱吃的米饭竟然好吃得让人无法形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赶紧追问。“就是豆腐乳呀。”母亲笑着回答。
在物质还不丰盛的上世纪80年代初期,对于身处偏僻之地的孩子们来说,最可口的零食就是火烧蚕豆和田野里的黑刺莓、黄刺莓,要是偶尔能吃上个苹果、桔子或者梨,肯定是逢年过节。当地的腐乳大家其实都吃过,因为曾经有同学带到学校里来分享。用一片暗黄色的菜叶子包裹着一块四四方方的腌豆腐,颜色有些发黑,也有点发硬,散发出来的酸味瞬间就弥漫到整个教室。每人拿一根火柴棍,挑上一丁点儿放在嘴里,咸咸辣辣的,也能算是吃零食解解馋。然而今天吃到的腐乳,颜色却是金黄的,浸着红油又香又软,不仅看着就十分可口,更是让寻常的米饭都变成了美味。于是从前不爱吃饭的我变成了每天吃饭最积极的人,当然前提是饭桌上要有故乡的油腐乳,一直到那个粗瓷陶罐里连红油都点滴不剩。就这样,故乡的味道一点点在味蕾的记忆里慢慢累积,也由此萦绕出几分对故乡的向往和期待。
后来,父亲调回牟定工作,我们也举家回到了故乡,油腐乳终于不再稀奇,成为了饭桌上的常客。母亲总爱念叨说只有在牟定的地界,才能做出这样好吃又好看的腐乳,换个地方做味道就变了。长大后到外地读书,第一次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每天早上啃着干巴巴的馒头,突然就无比想念起故乡腐乳的味道来。假期回家,在母亲面前撒了一通娇后,再到学校的时候,行李里就多了几瓶油腐乳。那是母亲亲手做的,用透明的玻璃瓶装着,鲜艳的红加上温馨的黄,颜色十分漂亮,味道和外面卖的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让人感觉更温暖更贴心。每天早上把馒头从中间轻轻掰开,抹上软糯的腐乳,再蘸点泡腐乳的红油,就重新吃出了故乡的味道,仿佛自己依旧是父母身边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毕业回到牟定工作,腐乳再次变成了生活中的寻常之物,渐渐趋于平淡。直到一次有机会到北京旅游,连续吃了三天旅行社安排的北方菜之后,我和同伴们习惯了云南麻辣咸香口味的胃开始严重抗议,看着在饭桌前神色黯然的众人,一位同行的旅伴从行李里拿出了一瓶从牟定就带来的腐乳,众人一声欢呼,争先恐后地举筷向那瓶腐乳开刀,每人就着一块腐乳就把一碗白米饭消灭得干干净净。那一天,我们精力充沛地爬了八达岭长城,大家都纷纷夸赞是那瓶油腐乳的功劳。至此也终于明白,腐乳就是那故乡的味道,早已不知不觉地融入到生命之中,只有在远离时,才如此清晰地显示出它的重要性。
记得《聊斋志异》里有这样一个故事。白秋练是家住洞庭湖的鱼精,与丈夫成婚之后嫁到了北方,于是央求公公每年做生意回家时都载些洞庭湖水回去,每次吃饭就会放点湖水,就跟放酱油、醋等调料一样。有一次湖水用完了,秋练就生病了,但她叮嘱丈夫说:“如果我死了,千万不要下葬。等湖水运到的时候,把我浸在湖水中,这样我就能活过来。”秋练死了半个月后,公公终于带着湖水回来了,丈夫赶紧按照秋练事先说的做了,秋练真的渐渐苏醒过来。从此秋练常常想要返回故乡,后来等公婆都去世了,一家人就搬回了洞庭湖生活。
借由这个故事,能看懂故乡在一个人心里的分量。那洞庭湖水,不过是白秋练思念故乡之情的寄托,代表着故土难离。我们也一样,身在他乡时,总是需要有那么一根线牵起对故乡的向往和憧憬,而腐乳对于我来说,就是那根由味觉来表达,看似纤细实则柔韧的思念之线,饱含着对故乡牟定的眷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