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90年代,我与林老是酒友。20多年前第一次喝酒时是刘庆邦和徐小斌带我去林老家,我们在他家聊天,然后出门奔赴林老家旁边的小酒馆。林老走得特别快,脚步生风,但他的酒喝得很慢,与刘庆邦两人端一回盅,抿一口酒,但看人间三千事,是那么洒脱和自在。在北京作协工作的十几年,我时时跟林老见面,常常得到他的亲自教诲。2013年,我离开北京作协到《人民文学》工作以后,精心打造了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聘请了庆邦为终身评委,并几次前往温州为作家颁奖,深切缅怀林老的文学业绩。
说到林老喜爱写短篇,我认为,这里面其实有谬传。试问,有哪一位职业写手只想写短篇,而不想写长篇呢?短篇再好,也是小品、折子戏,长篇才是皇冠上的明珠,是职业的天花板。林老喜欢写短篇的原因是什么?用林老在接受《中华读书报》记者陈洁采访时的话说,1957年以后他调到北京文联创作组成了专业作家,写小说而且专写短篇。写短篇有一个好处,可以避开路线问题,长篇必须要写时代,要有中心思想,要写成史诗。相比之下,短篇小,不显眼。
林老14岁就加入中国共产党,在20世纪50年代是风头正劲的当红青年作家,当年北京文联在一年内为他开了三次作品研讨会,这是很少见的。“文革”过后,他的心理创伤、应激反应经过了漫长的平复和修复期,何等艰难地历经九死而不悔,孜孜不倦地创作,在搁笔十二年之后又重新拿起笔,从中篇《竹》开始练手,慢慢恢复知觉,直到找回作家的自信和感觉,写出获得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头像》,接着他又写了矮凳桥家乡系列小说,以沉思的老树精灵的姿态躲在这一题材领域里执着、晦涩、缠绕、隐喻、艰涩地写着,写那些让别人看不太懂,自己却特别过手瘾的、特别炫技的短篇小说。他太过于热爱文学,以至于无论谁怎么评价他,都阻止不了他的写作。他与汪曾祺同称为文坛双璧,也是名副其实的。
当时他以《头像》获奖的时候是58岁,就是我现在的年龄,但却让人感觉他内心早已白发苍苍,俨然已是耄耋老人。我保存了一段林老83岁时的完整发言录像,是我自己亲手录制的,尚未传于世,是绝佳的珍贵文学史料,我准备以后要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这是林老的一场公开发言,是2006年11月10日中国作协七代会上,北京作家代表团在北京饭店进行小组讨论时的发言,83岁的林老是特邀代表。当时记者们出出进进,把镜头和话筒对准各级领导和明星,少有人关注林老这些文坛艺术大咖。出于对林老的热爱,以及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出身的职业习惯,我将手中的小摄像机稳稳对准林老,林老用他一贯的笑呵呵的姿态说了这样一段话,大意如此:“我感兴趣的还是和谐社会,这个和谐社会好听。和谐社会这个舒服,和谐社会、和谐建构,我以为最要紧的是反对专制,和谐社会是多少人抛头颅洒热血争取来的,当然这是老话,说来话长。”这是林老心里的爱。
林老的怕与爱是几代作家共同的忧惧和热爱,也是一百多年来仁人志士共同的奋斗和执着,反封建、反专制、反落后,爱人民、爱土地、爱文学,这些理想通过几代人的不懈努力和奋斗,今天已经变为光明的现实。如今一百年过去,祖国大地河清海晏、壮丽豪迈,广大作家正在书写新时代山乡巨变,向着新时代的文学高峰奋勇攀登。在此我们可以告慰林老,他所渴望的愿景业已实现,此时此刻他一定在遥远的天际,在璀璨的群星和漂浮的云朵间深情地注视着我们,凝神俯瞰着我们。愿林老赐给我们勇气和力量,让我们泼墨壮描山川秀;愿林老昭示我们信心和灵感,让我们挥毫畅写时代心。
(作者系《小说选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