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我参加林斤澜先生逝世10周年的纪念会,一晃过去四年,又到了他的百年诞辰。林斤澜先生是我在《北京文学》工作时的主编,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年,但他对我的影响可能伴随一生。1985年,我大学毕业,到《北京文学》做编辑,半年后,他与李陀先生便执掌了《北京文学》。两位都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像两棵可以仰仗的大树,编辑部上上下下都非常兴奋,摩拳擦掌,准备迎接新的变化。那时候的《北京文学》编辑阵容强大、思想活跃,而且年轻人居多,后来成了大作家的刘恒也在其中。林老将汪曾祺、高晓声、陆文夫、李国文、黄裳、章品镇、林希这些“老派”作家邀集到《北京文学》旗下,李陀则汇集了张承志、郑万隆、韩少功、王安忆、莫言、马原、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北村、王刚等中青年作家。林老的宽厚、李陀的锐利,还有编辑部总体的朴实,三者融汇互补,形成了那个时期《北京文学》的总体风格,受到文坛的更多瞩目。
林老的宽厚,体现在他对同行、对年轻作者、对编辑、对写作的态度上,他很少与人争执,尽量用更包容的视角看待事物,遇到分歧或者不好确定的问题,他会以爽朗的笑声化解,用机智一带而过。1990年,宣布他离开主编岗位的那天,他的内心并不甘愿,而是想继续与我们在一起,但是他用惯常的笑接受了现实。不当主编了,他反而与我们这些昔日的手下接触更为频繁,我便是他家的常客。我经常一个人去看他,每次他开门见我来访,脸上都会洋溢愉快的笑容。他会拿出威士忌或者白兰地,给我倒满一杯,自己则斟上小半杯,与我共饮。他谈高尔基和托尔斯泰,谈鲁迅的《故事新编》,或者向我了解新近涌现的年轻作者,或者感叹某位谢世的老作家。他的话题从不涉及《北京文学》的现状,即使我无意中与他说起,他也会笑笑岔开话题,或者干脆沉默。然而若是编辑部有求于他,他一定义不容辞。有一次编辑部请他去湖北讲课,在襄樊(现襄阳)大山里的一个培训基地,由我陪同。那时他已到古稀之年,竟然与我们年轻人一起登上武当山。我和学员们是小跑上去的,林老则是散步走上去的,由两位当地的培训老师陪着。当时,林老看着我们这些年轻男女欢声笑语地从他身边穿过往山顶跑时,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那一刻,他是多么希望和我们在一起呀,但是年龄又让他无法承受剧烈的运动,那时他内心的活动显露了他的情绪变化,既有渴望又有无奈,既有对岁月和老去的慨叹,又有不肯服输的跃跃欲试。那种丰富而复杂的内心活动只有我能体会到。尤其现在,当我过了耳顺之年、觑望悬车之年的时候,我更理解了一个可爱老人的心境。
汪曾祺是最了解他的人,汪老比林老大三岁,可以说是同辈人。在林老辞去《北京文学》主编的那一年,汪老为他写过一首打油诗《戏谏斤澜》,表达了文坛老哥俩的真挚情感和知音之交——“编修罢去一身轻,愁听青词诵道经。几度随时言好事,从今不再误苍生。文章也读新潮浪,古董唯藏旧酒瓶。且吃小葱拌豆腐,看他五鼠闹东京。”
1997年和2009年,两位老人先后辞世,但在我的心里,他们并没有离去,两人的笑貌音容时常浮现在我脑海,他们签名送我的书,我也会经常找出来翻看,感觉他们是许久不见的长辈,在我无法找见的地方注视着我,潜移默化地推助和指引着我。两位都是我崇敬的作家,然而两人身后在文坛和读者中的遭际却让我思考。汪老的作品在文坛和图书市场持续升温发酵,被更多的读者接受,而林老的作品却相对冷清,甚至被人淡忘。这一点,汪老在世的时候就曾为他打抱过不平,专门写评论发声。汪老说:“斤澜的小说一下子看不明白,让人觉得陌生。这是他有意为之的。他就是要叫读者陌生,不希望似曾相识。这种做法不但是出于苦心,而且确实是‘孤诣’。”评论界认为汪老的小说是“散文化的小说”,而林老的小说是“怪味豆”,是“沉思的老树的精灵”(评论家黄子平语)。我以为两者在语言上的不同追求,就注定了在读者中的不同反应和境遇。汪老的语言是汉语的极度简化,是对“五四”以来欧化汉语的现代性转换,他在寻找一种中国式的现代汉语的和谐之美,而林老的语言是“反现代性”的,他试图借助方言和语言的陌生化,让汉语重现丰富性和表现力,遏制当下汉语写作中的流俗和平庸。从这一点来说,两人都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重要的文体家,只是林老的尝试更具悲剧性,但正是这种悲剧性体现出的精神,让我觉得更“酷”,如汪老所说:“冷淡清虚最难做,斤澜珍重”,也如林老所言:“我希望我能抓住更多的读者。但是有一点,我还得走我自己的路,换个别的路我不会,我也不干”。这就是林老对文学的倔强和执着。
前几天,重读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林斤澜文集》,看到他的一段自序,很有意味。门口超市卖鱼,切段卖。到了傍晚只剩下头和尾巴,有顾客问:中段呢,三种回答:一,这鱼没长中段,显然是谎言;二,被猫叼走了,属于灾难;三,明天有。这个“三”真是个绝妙的回答,也恰好表达了林老对生活、对生命,乃至对文学的态度:摒弃“谎言”,绕开“灾难”,期待“明天有”。林老终归是浪漫主义者,其实也是理想主义者。
(作者系作家出版社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