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江西有一段因缘,年轻时受邀到南昌参加江西谷雨诗会,那时我还年轻,做了一次讲座。当时有1万多字的讲稿,对当时诗歌的发展状况作了一些描述,没有什么高见,但这个记忆很深刻。
我前后长达3年在江西鲤鱼洲生活,写了一些应景诗,我自己不满意,但是很开心。有一首诗叫《扁担谣》,主要是批判自己。当时我在燕园生活很“个人主义”,感到深深的惭愧,进行了自我批判。这个诗很简单,是民歌体。北大俄语系教授龚人放和我一起上井冈山,龚先生是我的长辈,很儒雅。他说,谢冕,你把你的诗给我写出来吧,我要收集书法。我始终没有答应他。但我想过,要给龚先生写哪几句,因为诗很长,想到这两句:“月如镰,星满天,村头流水过浅滩”。
江西诗派在北宋徽宗年间,是连接北宋和南宋的一个诗人群体。我最近读了一些宋代诗人的诗,疑惑宋代怎么有那么多诗和诗人?毕竟唐代光辉的榜样在前面。现在讲苏轼,可以跟李白一起说。谁可以跟李白一起说?苏轼、陆游,都是宋代的。
一个流派的成立,理论家的推荐是非常重要的。吕本中一直在这么做,他的《江西诗社宗派图》中,有的诗人不是江西人,但和江西有关系;有的也不是特别著名的诗人,但由于这样一个学派的建立和理论家们的综合推介,于是他们留在了诗歌史上,有了一个和唐诗媲美的辉煌、伟大的诗歌时代。
我这里用了“时代”,就简单说说我对诗歌的审美要求。当然我的审美要求也从来没有断绝过,比如我认为“月如镰,星满天,村头流水过浅滩”,里头保留了一些诗歌的味道,但是我对自己的批判谈不上美。我信守诗歌的审美要求,有时候失去这个审美度量,我感到很惭愧。但能够留下“月如镰,星满天”,就是保留了诗歌审美的东西。
我更重视的是诗歌的时代性,诗歌和时代的关系。我特别不满意的一句话是,我们和时代没关系,我不代表任何人,甚至我不为时代代言。我一直说诗人就是先知、智者,先知和智者怎么能和时代脱钩?这个脱钩是不对的。诗人要表现个性可以,但和为时代代言不矛盾,为什么有一些诗人很反感这个表达呢?因为他们觉得诗人被代言得太多了,以为代言就是重复口号和标语,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在朦胧诗开始的时候,我很赞成朦胧诗诗人们张扬个性、表现自我的特点。朦胧诗表现自我有革命性、挑战性,但如果走过头又不行,不能忘记根本。
诗人必须重视时代,为时代代言。艾青为时代代言过,牛汉也为时代代过言。最近我写了一篇短文章,谈牛汉的《华南虎》。《华南虎》写的就是一个时代,华南虎用尖爪在水泥墙上刻出了带血的诗行,这是一个时代的印记。这就为时代留下了印记。
张扬个性是对的,但不能脱离时代。我一直讲舒婷的《神女峰》,《神女峰》张扬了个性,也表达了时代精神。在女性不能自立的时候,《神女峰》出现了,“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能够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讲讲自己的痛苦或幸福,这是多么自由、多么了不起的场景。这就是时代给予我们的财富。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名誉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