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草原,奔驰的骏马。我们在这样的背景下谈论自然文学,我想到与“自然”有关的两个词,那就是“天然”和“天意”。从个人的经历来看,自然文学应该是天然的文学和天意的文学。
我从上海来到呼伦贝尔,整个行程折腾了近十个小时,但是在海拉尔一下飞机,我就特别兴奋。为什么兴奋?因为在上海,天空巴掌那么大,我们要看一看云,是需要仰视的,甚至很多时候抬起头,只能看到一片灰尘。但是来到这里,我们不仅不需要仰视,甚至不需要平视,而是低下头去俯视。因为你不经意之间,似乎就会把蓝天白云踩在脚下。所以,在大草原上生活,在自然中当作家,真是太幸福了。幸福在哪里?多么好的草,多么好的水,多么好的山,多么好的人,不仅有马有牛有羊,重要的是一望无际。来到呼伦贝尔,我的眼睛一接触到天空,我的脚一接触到草原,我的心就会发抖。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出生成长的地方,在秦岭里边一个叫塔尔坪的村子,那里至今不通班车,也没有手机信号,不仅穷山恶水,还是文化沙漠。我们那里的山很大,每一座朝上一伸都会把天戳破,你根本爬不上去,根本翻不过去,只能远远地看着它,而且也看不到顶;而河少得可怜,都是从石岩缝里憋出来的,还常常会干涸断流。我们整个村子里大部分是文盲,只有一个有文化的人是我的叔叔,他当年贩卖粮票被抓了起来,关在监狱里学会了写字。从监狱放出来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排着队去看望他。因为他在监狱里学会了两样事情:第一个,是写字,写毛笔字,可以给我们写对联,从此我们村里才开始贴对联;第二个,他学会给人鼓墓,我们原来都是坟,连小小的碑都没有,但是他不仅会鼓墓,墓碑上还刻上了名字,写上了生卒年月和谁立的碑。墓碑和对联就成了我们那里的两种文化,可以说我们那里是文化的沙漠,也可以说我们那里没有文脉。
我查了一下“自然”一词的定义,其中有一层意思是“天然”,而“天然”的意思是“不经人力干预”,而文化恰恰就是人类干预世界所留下的痕迹和记录。也许我们塔尔坪完全处于天然的状态,所以它才会十分神奇,比如我小时候没有读过几本课外书,也不认识课本以外的任何诗人和作家,但是在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我每次走过我妈的坟边,我就开始写诗了。当然不叫“诗”,写的只是:“妈你有没有变成神仙,如果你变成神仙赶紧来救救我。”
我觉得,并非优美的风景才是自然,穷山恶水也是自然的一种。现在回过头来思考,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是穷山恶水拯救了我,是天然状态的故乡成就了我,所以说我后来写的很多东西,大家觉得能够被打动,有很多出人意料的地方,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虽然大部分是文盲——人的天然状态就是文盲,像一只鸟一只动物一样,但是每个人的经历,每一个人的想法,每一个人说的话,没有任何雕琢,没有任何雕饰,都是自然的呈现,都是天然的状态,所以说我有一句话,我所有的文章都是活出来的,优秀的文学作品一定是活出来的。
我们来到了呼伦贝尔,都说草原很美,都说莫尔格勒河很美,那么你们包括我在内,有没有去骑一骑马?有没有去摸一摸河水?你只是在草原上走一走、站在远处看一看,那种感觉绝对不一样。但是,我偷偷地脱离大部队带着孩子去骑了一次马,我们还一直走到了河边,不仅摸了摸了河水,还从河边捡了几块石头,还看到了在河边跳跃的燕子,这里的燕子和别处是不一样的,尤其它的羽毛不是黑色的,而是金色的,在正午的阳光下飞翔的时候,很容易被误以为是一道金色的闪光。
我并不是为了写文章去的,而是一种天然的对生活的热爱。我觉得,一个无法自然而然地去热爱生活的人,很难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我们第一天来到呼伦贝尔,蓝天白云,第二天突然阴了,早上还下了一点雨。第一天我很喜欢很高兴,第二天我也很喜欢很高兴,第三天又阴转晴,蓝天白云又回来了,我也觉得很美很高兴。自然,意味着干净,意味着真诚,意味着神圣,这不仅仅是天然,而且还是天意。我们常常说顺其自然,其实就是顺应天意,那些企图破坏自然的行为,都是违背天意的行为,当然我所说的天意,同时也是自然规律和科学法则。
有很多朋友问我,写作的技巧是什么?我就告诉他们,最大的技巧是好好去生活,自然呈现生命原本所有的那种状态,至于其他的你都不用管,都是天定的。我很久以来都在怀疑,我成为一个文人纯粹是意外,也可能是一个很大的误会,但是现在我可以自圆其说地以为,这完全是自然的是天然的,也是一种无法逃避的天意。
(作者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