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作品

田间火烧

□吴昌勇

打春过后,陕南的人和草木一道开始盼雨。山顶和阴坡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老远望去,像春姑娘攥在手里的一方手帕,雪白雪白的,没有一星半点的皱褶。有时望走眼了,以为是一片片开得很低的梨花,很快又回过神来,拍一拍脑门念叨着,这才几月间,野梨树还秃着枝条哩。

春回大地,最先发芽的一定是黄土地,比黄土地更早感觉浑身痒痒的,是春色满面的老农。他们手心的老茧如一片片被春风拂开的花瓣,隐约能嗅到一股土酿的醇香,从指缝间散开。

去年秋天没有播种的田块,掀开厚雪花的棉被后,懒洋洋地在春风春雨里沐浴香薰。节气的传感,换作春天的声声呼唤。迷糊了一冬的土地已经苏醒,该下地了,是时候开始整地春耕了。

缕缕春风挽着老农的胳膊行走在田坎上,天空湛蓝,溪水淙淙,一草一木都露出早春的眉眼。春光催人忙,像收拾房屋一样,老农开始捡拾地面上星星点点的碎石,将发蔫或者枯黄的杂草拢在一起,将田坎上蓬松的植物藤蔓连根拔掉。他们如晾晒庄稼一样,将这些草木的枝叶和藤蔓在田里铺开,让春风的巧手侍弄着。地气升腾,万物昂扬,就连老农都明显感觉到泥土的焰扑面而来,是暖的,也是深情的。一股热流传遍周身,血脉偾张的庄稼汉不得不停下手头的农活,索性坐在田里,明明灭灭的烟斗升起呛人的烟雾。烟雾后面,是一张张春光丰沛的笑脸。

早春的田垄,初暖的泥土保持着旺盛且蓬勃的生命力。庄稼人要做的,就是让这些和自己一样朴实的黄土地,处处都营造出籽种和泥土受孕的生机。

春光烘焙过后,那些柴草渐渐地蒸腾了湿气,变得蓬松和干燥,已然成为老农想要的状态。卷曲的叶子和松弛的树皮正在表明,春天的日头已经读懂了一场农事安排。奔跑和游走在田里的蚁群,在交头接耳,在搬动酥软的泥土,在仔细地观察老农的一举一动。种种迹象表明,庄稼人正在为春天的第一场农事,布置着一个至关重要的仪式。

老农抡起板锄,金属的银光在春光里画出一道道弧线。泥土刨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黏稠的、清爽的,和陈年老酒一般醇香悠然的气息弥散开来。仿佛随着每一次锄头落下,就能看见一团团闪耀的春光簇拥而来。这是泥土早早盛开的花朵,是黄土地献给每一个劳作者的花环,是光和热的混合体。老农索性脱去棉衣,在田里挖出一个个丈把长、三四尺宽的沟垄,要为接下来的一场活动做好准备。

“烧火粪哩?”从田坎走过的乡亲搭话道。显然,他们已经明白了这场农事的主题。

“烧火粪哩!种几窝春洋芋,火肥能暖芽哩!”回话的时候,老农并不放下手中的锄头,偶尔还会回头看一看远处的庄稼地。麦苗开始返青,油菜正在抽薹,一簇簇野桃花开得正艳,几只麻雀正在枝头轻盈地跃动。

那些晾晒在田里的柴火被拖抱过来,一层层压在地沟上,像铺一张偌大的床,平整熨帖,也松软温存。随后,扬起铁铲,铲来过筛的新泥,将这些蓬松的柴草压得更瓷实些,让草木成为泥土之间的夹层。他们抽来事先准备好的几把稻草,点燃后,塞入地沟,如一个露天的窑,一时间冒起浓浓的烟雾,云朵一样飘向远方。这是春天的大地向天空释放的信号,让天空的云朵看见,春天的田里已经开始忙碌起来,让远山看见,早春的第一场农事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点火仪式。

杂草和树枝噼里啪啦燃烧,地温渐暖,就连老农头顶的空气也暖起来,就连鸟雀的鸣叫也暖起来,如同一个火光盈盈的火炉。不远处的庄稼和草木都将叶子伸过来,无数双大手般围在炉边。被火光照耀的蚁群正在奔跑,很快,又围成一个偌大的同心圆,仿佛这是它们期待已久的篝火盛宴。

这样的燃烧往往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升腾的烟雾如喷泉般落下,被烧得发黑的泥土,换成一副木炭的面孔。此刻,黄土地愈发迫切而亢奋地期待接纳每一粒籽种。庄稼汉都红着脸,额头挂满豆大的汗珠,他们知道,烧火粪,就是老祖先传下来的田间火烧,俨然是一味偏方,催化大地宫腔受孕的内环境。

春耕过后,黄土地趋于平静和柔和,也变得愈发酸软。随着一窝窝春洋芋在田里着床,陪伴在它们身旁的是一捧捧火粪,是碳化或者熟透的泥土,是杂草的灰烬。黄土地从春风的怀抱里接过一粒粒洋芋籽种,它们在泥土的襁褓里享受一份母性的温热,也多了一份春光的质感。一场春雨过后,一窝窝春洋芋冒出嫩绿的新芽,是那般精神,亦是那般茁壮。在农人亲切的目光中,它们开始主宰这片黄土地。注定它们的生命中有一团火,以成长的名义,照亮根茎和叶芽,好似泥土的云彩,光鲜而热烈。

2023-11-13 □吴昌勇 1 1 文艺报 content72347.html 1 田间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