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写作似乎被寄予厚望,一方面是对青年写作者带来崭新文学视野的期待,另一方面又常现基于既有文学经验的批评,比如青年写作中“历史感”的缺失。但是,这种趋于宏大的论述恰恰掩盖了青年作家千差万别的个体经验和审美取向。仅就吉林省的青年创作而言,“历史感”的缺失或许不能成为一个问题。
2023年7月,《作家》杂志推出“青年作者短篇小辑”,发表了翁珊的《立冬》、创作谈《伴唱》和许无恨的《黑山》与创作谈《逃出时间的记忆》。《立冬》在对父女微妙关系的讲述中轻柔地拂过家庭旧事,饱含不动声色的深情。小说始于一次离别,女儿鲍雪在清晨送父亲鲍志国前往机场。翁珊的笔调细致又缓慢,十分精巧地将母亲离世后父女的状态呈现出来。在对送别的漫长叙述里,二人始终没有对话,但这并不意味着父女感情的淡漠,相反,在女儿买给父亲的耳机里,在父亲临行前悄悄的转账中,那种细心的体恤和欲言又止的微妙隔膜其实紧紧地连接起这对父女并支撑起整个小说的情感基调。小说中,鲍雪和鲍志国似乎对眼下的处境有着特别清晰的认识和坦然面对的心境,作者没让两代人陷入某种僵持的状态,反倒在无声无息中添了一份相互的理解与体谅。《立冬》并没有提供多么曲折离奇的故事,反而在普遍的生活流转中写出了一个青年女性淡然又微妙的内心。母亲的离去在小说里成为一个隐藏的元点,那是时间对人生不可阻挡的打磨,但恰如翁珊在创作谈中所述,“冬日的严寒与荒芜却并不意味着下坠和消弭,相反,它施予万物沉静跟勇气,庇佑着那些频频回头的人,在旷野中前行”。借此我们便可更好地体会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江雪》,它不仅是鲍雪这个名字的由来和母亲的期许,也是一个年轻人于回望中积蓄的力量。
所谓成长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告别,无论《立冬》还是《黑山》,对旧时光的回顾都成为了小说的底色。但它们又不是单纯的怀旧,《立冬》把“完整的圆”作为一个前提,由此铺开的是从残缺走向完整的过程;《黑山》没有将童年视为珍宝,恰恰是那些不如意促成了今天的“奔跑”。两篇小说都没沉浸于时间消逝带来的感伤,它们在离别的沉寂中汲取养料,将往事打包装入行囊,或许它们都在质疑时间的力量,而这也许是青年独有的勇气。
百余年间,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和深山沃土塑造了人类意义上的东北,这充满艰险与自我救赎的过程亦生出道不尽的传奇往事。于小芙的《逆流而上》由“我”跟祖父上山认“干妈”引出一条祖辈们艰难漫长的迁徙之路。作者以传奇的笔致呈现了木把儿们进山伐木的场景,靠山吃山,全凭山林护佑,敬畏之中亦是听天由命。或许这里不应把祖父对山林的敬畏视作人与自然的关系,它更多地指向了一种无法磨灭的生命历程,就像那张老黑白照片里祖父总是挂在嘴角的笑容,“母亲说,吃过大苦,遭过大罪的人就是这样”。小说在不同的时间里游走穿插,一时是“我”跟着祖父进山时他与山林的亲近,一时是祖父跟着木帮伐木放排那彪悍凶险又满是人情味的日子,一时又是“我”去寻访祖父的足迹和老护林员十几年间倾其所有将树栽满好些个山头。《逆流而上》以有限的篇幅串联起有关山林的漫长时光,但它讲的不是山中草木,而是人的历史,是艰难岁月中人的迁徙、开拓和顽强的生命,也是人对自然的敬畏和人与人之间的情义。小说有着很高的叙事密度和沉甸甸的情感,却在语言上又似散文诗般飘逸、轻柔。随着时间的变化,曾响彻号子和“顺山倒”的山林重新恢复了宁静,或许小说平静的语调亦是与一个时代作别和另一种生活开启的证明。
山林之外还有乡村,刘丽丹《灼人的七月》和杨逸的《野猪来了》则共同注视着乡村生活的人情冷暖。《灼人的七月》里的旺财是个“纯粹的农民”,谨慎务实,起早贪黑地辛勤劳作。他的身上几乎聚集了中原农民最典型的性格品质和生活习惯,当然他的初衷也很简单,就是要让全村人看到作为家中长子,“他是有出息的”。旺财的弟弟与他截然相反,没家庭,没积蓄,还蹲过监狱,离家30年后提着一只破皮箱住进了新房旁边的老屋。兄弟间的隔阂由来已久,父母对幼子的偏爱让弟弟始终高人一等,旺财至今还对弟弟在父母的袒护下夺走他割了一冬天架条买来的手表耿耿于怀。母亲临终前把宅基地留给弟弟也让旺财心寒,而在弟弟归来后,这变成了无休止的麻烦。父母的偏爱让哥哥心生不平,母亲临终前哥哥听天由命的处置也让弟弟无法释怀。但是,故事结尾母牛发狂的危急时刻,作者还是让弟弟冲出来死死地按住牛角。在这巨大的转折中,是小说对朴素人伦和血浓于水的笃定,它的这种姿态甚至让人联想到于小芙的《逆流而上》,在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和极其严酷的环境中,下意识的出手相救或许就成了得以生存与延续的最后一条防线。因此,我并不认为《灼人的七月》是以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宣告了兄弟二人的和解,也许钩心斗角还会继续,但在接下来的生活里,兄弟俩无疑又多了一份底气。
《野猪来了》是个带有北方特色的脱贫致富的故事。小说带着东北特有的语言语调书写着东北乡村纷乱又致密的生活,它不但以一个归来者的目光审视着时光流转中的乡村和生活在那里的人们,还借助隐秘的往事将其心绪收纳其中。而在一波三折的故事里,属于东北乡村的质朴和坚韧似乎又不断涤荡着归来者乃至阅读者的心灵。还有修瑞的《旧闻报道》,那是两代人寻找祖辈抗战历史的艰难历程;蒋冬梅的《大湖》是渔把头在查干湖冬捕时念起师父的教诲;戎禹的《夜筝》里有一个基层民警复员前的军旅岁月……吉林的青年作家们对白山黑水的历史和传奇生活有着难以磨灭的热情,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贴近并讲述着年轻一代对这片土地和让这片土地充满生机的人们的理解与想象,也带着浓烈的北方气质和质朴风格,展现了当代青年写作别具一格的文学追求。
(作者系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