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历史题材作品的鉴赏,首先就是观察作者的史观,用文学的方式去书写历史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有两个伟人说得很到位,一个是恩格斯,他以为:“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要怀疑或轻视‘历史的启示’;历史是我们的一切。”另一个是英国教育家史蒂芬·斯宾德,他形象地表达了历史的意义:“历史好比一艘船,装载着现代人的记忆驶向未来。”用这样的观念来解析夏坚勇的“文化大散文”大体是不错的。
夏坚勇前三部作品研讨我都参加了,第一部是上个世纪90年代对其首部“文化大散文”《湮没的辉煌》的定性,而“宋史三部曲”的第一部《绍兴十二年》在艺术上更加老辣成熟,《庆历四年秋》就更加谐趣生动了,史实在生动的语言修辞和人物描写中活色生香。但我始终把《湮没的辉煌》看成是“宋史三部曲”这部史诗作品的序曲,因为贯穿这部交响诗的主旋律并没有变奏,也就是作者的史观一直是不变的,虽然《绍兴十二年》和《庆历四年秋》的叙述风格和方法与《湮没的辉煌》相比有所变化,多了一些调侃、谐趣和佯谬的修辞手法,多了一些隐晦的史鉴评判,但它带来的历史意涵却更加宏阔、丰富和深刻了。
1996年《湮没的辉煌》出版,代表着中国散文进入了一个平面表达的时代,史鉴让人驻足在历史现场生动的描述中沉思,当年我阅读时心潮澎湃,陷入了久久的沉思,窃以为,江南文人士子的性格是柔美婉约的,却有着被人忽略了的强悍豪放的另一面。我被作品中江南士子那种大江东去、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镇住了,原来那是江南烟雨背后的电闪雷鸣,士子的铮铮铁骨跃然纸上。
我从中读出了鲜有的知识分子的风骨,读出了在历史的大变局中人性审美的扫描。在那次研讨会上,夏坚勇的“历史文化大散文”概念定性就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可,当时我说,这种以史为镜的大散文远超平面写作的吊古之作《文化苦旅》,毫无疑问,余秋雨造就了一场大众文化的狂欢,让千千万万普通读者走进历史的现场,满足了观看历史风景的阅读快感,然而,我们不能不遗憾地说,这是一次并无历史深意的文化旅游指南,虽然,它能够让读者从文化游览的视角来欣赏历史的风景。但是,深刻的历史反思以及穿透历史雾霭、反观现实生活的深度是缺乏的,作家的隐形价值理念远不及夏坚勇这种历史叙事来得宏阔而精深。夏坚勇的作品中多了一些深沉的历史哲思,更多了一些支撑现代知识分子骨骼的钙质。
我们欣喜地看到,夏坚勇十年磨一剑,于2016年4月完成了“宋史三部曲”的第一部《绍兴十二年》,在当时的研讨会上,我说这部作品组合成的历史故事生动有趣,往往是用悬念的叙述方式吊足了读者的胃口,在非虚构的文本中,能够把史实运用小说的笔法进行生动的书写,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故事情节节奏感,实属难得;其次,作品具有深厚的思想穿透力,穿越历史,与当下的现实生活链接,是一部充满人文激情和人文价值理念的作品。这本书虽然和《万历十五年》一样,选取的是历史大变局的某个时间节点,但不同的是,它对人物的塑造和复杂人性的文学性表达,对当时社会历史生活风俗的描写,以及其所涵盖的人物历史内容是广阔的,上至天文地理、皇亲贵胄,下到黎民百姓、贩夫走卒,无所不包,无所不及,“工农商学兵”无所不写。此外我最激赏的是,文中处处有文眼,句句皆扣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书中是在场的,“我”是一个判官,常常跳出描写来做批注,这是一种鲜明的批判价值立场的体现,穿透历史现场,掀开历史帷幕,兑现的是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史观,从而引起对于当下社会生活的思考;再者,从艺术上来说,其语言是高古与通俗的双向的融合,修辞上是幽默与俏皮的互动,调侃、讽喻的词语很多,这种语言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来回跳跃,构成的反差和落差给人的阅读带来了无限的想象空间。许多地方“兵不血刃”,作者不吐一个直白语词,就将历史意义的表达和人物性格描写入木三分地表现出来了,不得不佩服作者运用“佯谬”语言表达的机智。这种历史叙述风格一直贯穿于三部曲之中,让历史成为一块艺术的“活化石”。
我以为,书中写的绍兴十二年南宋岳飞时代的种种事件的构思,反射出当今学术界和文化文学界人文知识分子普遍的思想状况。历史反射文学,是衡量作家把握历史题材价值理念的试金石,无疑,夏坚勇的作品往往在大变局的历史节点中,找出了让人会心的答案。
又过了十年,《庆历四年秋》继《绍兴十二年》之后问世了,其视野和内涵更加广阔深刻了。我看了以后仍然很激动的原因是,我被作品中那种深刻的历史隐喻所感动,于是,我在书籍的天地和两边进行了批注,可谓页页见红。作品的两个特点让我眼前一亮:一个是历史的深度发掘,也就是大量史料的收集当中,如何进行人物的细节描写,如何处理史实与虚构之间的文学性表达,可谓炉火纯青。如何让死的史料活起来,这才是文学作品达到的最高目标。因为很多人写这类历史散文,往往忽略的就是如何用文学的手术刀把死去的历史和历史人物重新“复活”,这就是胡适所说的“活的文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夏坚勇是开拓者,所谓“非虚构文学”的虚构成分,就是将细节,特别是在典型环境下的人物心理描写,还原于人物的典型性格之中,在日常生活中将他复归于正常人,从而进入现代生活的场景之中。在虚构中,使用想象的、夸张的、延展的人物描写,让人物成为有血有肉的形象,矗立在历史与现实交互的现场情境之中,这就是文学超越历史的魅力所在。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让史料在虚构的描写当中,走向现实、走向未来的一种期许。
在这里,让我感受最深的启迪就是:历史的空间在史料里面是有限的,而众多人物的描写与勾勒,有些甚至就是一个剪影,则是显示一个作家是否能够生动地把整个社会的面貌和本质全部揭示出来的宏观把握眼光和能力的体现。在这一点上,《庆历四年秋》里面的描写例证太多了,应该说是既丰富了空间,又规避了一些不宜表达的东西。会心的读者,可以在字缝里面寻找到很多现实生活的内涵。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作品中作家跳出来,用大量的旁白,进行指点江山的评点,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我以为这是开创了大散文的另一个抒情议论的描写领域,这个领域开创了当代散文评点的先河。上个世纪80年代曾经在中国兴起过一阵模仿法国“评论小说”的风潮,但这个风潮很快就偃旗息鼓了,如今反思,像这样的抽象论说在大散文里面出现,俨然是不同于所谓传统套路的所谓“夹叙夹议”模式的,一个是生硬的插入,一个是顺势而为,不得不议的历史抒情。作者作为一个在场的“我”,跳出来以后,穿插大量的历史评判,那是一种超越历史局限的书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哲思的作品精华,成为作品不可或缺的有机部分。
当然,作品中也有非常世俗化的描写,跟市井生活勾连在一起,这些描写正好反映出了整个中国阶层和社会形成的断面和张力,当然,这不仅仅是“清明上河图”式的风景、风俗和风情的功能描写,而是通过它折射出整个社会的历史走向。
作者评点臧否人物的时候,是有节制的,有时候看起来只是哈哈一笑,背后却隐藏着杀机。但遇到关键之处,其评点的时候,是点到为止,把更大的空间留给读者去想象。这里面的警句太多了,太精彩了,尤其谈国情,大宋民主政治所发明的一个词叫“议论相交”,这一段的议论实在是让人联想太多了。
总之,对夏坚勇作品来说,这是一个新的高度,从《湮没的辉煌》到《绍兴十二年》《庆历四年秋》之后,我们一直在等着“宋史三部曲”最后一部面世。
今天,我们终于看到了其收官之作《东京寻梦录》,我一看到题目就寻思,为什么不延续前两部作品的名称呢?如果书名叫《景德四年》不是更妥帖吗?然而读了此书,才知作者“史鉴”之深意,对于执政十年的宋真宗,和其身边的皇宫贵族和大臣,以及各路地方官员的种种行状描写,预示了那个大变局时代潜伏着的危机。开篇之前,在扉页上的那句《宋史·真宗本纪》上的“国君臣如病狂然,吁,可怪也”便是点题之笔也。从第一章“瑞雪兆‘疯’年”,到尾声“从坑书到焚书”,在调侃、幽默、谐趣、揶揄和佯谬种种修辞手法的表达中,作品的语言更加老到、旷达、精炼了。他让我们在愉悦的历史故事中,看清人物在现代的复活,看到了历史并不是只能淌进同一条河流的真谛。只可惜的是许多历史的隐喻或许一般读者未必能够读懂,历史的阐释权交给了未来。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鲁迅认为《史记》是“中国自然地看世界的方式和造世界的一部分”,那么,还有另外的一些部分,必须由当今的文人知识分子去填补空白。
夏坚勇的“历史文化大散文”有了“序曲”,有了三个乐章的主题部分,那还有没有最后一个终章的再现部分“终曲”(“尾声”)呢?我仍然期待着。
夏坚勇的“文化大散文”乃史鉴乎,抑或史诗乎?
(作者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