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十月太阳历计算,一个月是36天,一年十个月,到了农历十月,也就是秋收之后,彝族年也就来了,这个时期正是阳历十一月,意味着元旦和汉族年也紧随其后。像我们这种特殊家庭,妈妈是汉族、爸爸是彝族,相当于一年要过两个年,彝族年过完紧跟着过汉族年。但无论经济还是精力,过两个年都是很难做到的。如果这样过,一定会过得手忙脚乱。侧重于过汉族年还是过彝族年,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明确解决,直到后来奶奶说,一个家庭主要还得听女人指挥,女主内,男主外,一个男人不包容和尊重自己的女人,那他在外面也闯不出什么名堂。妈妈也说,男人没有胸怀就没有天下,只想着回家跟老婆争夺过年,家庭幸福指数就不会太高。两股恩威并施的力量之下,我爸爸对彝族年也越来越不上心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还会在彝族年杀一头小黑猪,问候一下我们祖上那些大小毕摩,后来小黑猪也懒得杀了,什么仪式也没有了,逐渐侧重甚至专门过起了汉族年。但汉族年我们过得也不专业,不到过年那天,就早早地在冬月上旬开始杀猪,正巧挤在彝族年和汉族年中间,似乎是暗示公平公正对待两个节日。谁也不能说哪个年最重要,只能说同等重要。所以我们家的年,大概是在11月开始过,比彝族年多那么几天,比汉族年少那么几天。
可能因为我爸爸主动放弃了庆祝彝族年,导致我格外羡慕可以正经庆祝彝族年的同学。上学的时候,到了彝族年放假,他们无比高兴,而我十分落寞——都怪我们家那时候穷困,要不然,两个年都过,才叫热闹。可我无法实现这种愿望,每到彝族年,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好像我们家的年被什么人偷走,或者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把其中一个年卖掉了。面对彝族同学的时候,我特别自卑——我们家不怎么过彝族年,导致他们甚至偶尔怀疑我到底算不算彝族,也许只能算半个彝族。不能完全跟彝族同学打成一片,是我小学时期的遗憾。但不妨碍我在这样的心境之下,仍然还有几个要好的彝族同学,他们都对我很包容。其中一个同学是我的表姐,每年我都会跑到她家过年,弥补了我不能在家里过彝族年的缺憾。
彝族的年和汉族的年是有极大区别的。彝族的年,年味沉潜在深处,像陈年老酒,历久弥香,所以可能更适合上了年岁的人。它包含着后辈对先祖深邃的敬爱和追思,以及对牲畜田产之类的祈福,比汉族年看上去少了几分外在的欢闹。小表姐在那个时候,最兴奋的就是杀猪那一天,也许对她来说,只有那一天才算是真正的过年。那天她可以爬到松树上砍些松树枝桠,新鲜的松针还挂在枝条上,我们要拖着沉甸甸的松枝回去,一些用来祈福,一些另作他用。我们还会在杀猪的头两天到松林里割野蕨,这种东西,一出太阳就晒干了。在高原上,只要不下雨,哪怕是冬天,阳光仍然充足而且热烈,这种气温也只有这个号称“离太阳和月亮最近的地方”才有。杀猪时,用它包裹猪,就像包叫花鸡那样,再点燃,翻滚着将猪毛烧得干干净净,再把火钳子烧红了,钻一钻猪耳朵,将它耳朵里的毛发也一根不剩地燎掉,还要将猪的表皮烧得比黑猪本身更黑,烧出一股可以在旷野中回荡三天三夜的香气,这才算成功了一半。接下来就是刮猪毛——其实应该说刮猪皮,猪毛早已燎完,用刮子刨一刨,金黄色的肉皮就显露出来。冒着热气的坨坨肉从锅里捞起来,意味着新的一年香气扑鼻地开启。
我有时候会带着汉族年的情感参与到彝族年中,或者说,我还太小,尚且搞不清彝族年需要注意些什么,仅知道吃饭、送礼和回礼的礼仪。有一年,我怂恿表姐在过年那几天也放上几颗鞭炮,她轻微地训斥了我,说那样是不对的,就算看电视,也不能在过年那几天看打打杀杀的,要安安静静地过年,缅怀先祖,诚心祈福,敬重自然。“你见过自然界这样大吵大闹吗?”她问我。我说:“我见过,风吹山野就咣当咣当响。”她说:“不对,风吹山野不是咣当响,是别的响。”我说:“不管什么响,它总是响的。”她说:“还是不对,那种响不是真正的响,那种响其实是一种更大的安静。”她说,她的父辈就是这样告诉她的,自然界所有的响,都是一种更深的安静,所以我们人类应该保持最淳朴的安静。当时,她说得一本正经,但我却听不明白。现在想来,大概也有点懂了,万物的响都是向着静谧去,所有的旧年都向着蓬勃的新年去。
现在的彝族年更具有包容性,在城市中,我见过彝族对联,他们会把祈福的话写成对联,也贴到门框上。还有各种标识着彝语言的喜庆的字画、彝文书法、彝族年画,以及一些非遗手工藏品,也会贴在洁白的墙壁上。彝族年正在以新的方式进入到新的时代,彝族人正在以开放的胸怀迎接新的生活。
我爸爸的年仿佛是在无声之中胜了我妈妈的年,但要说他们两个的年谁的更重要,确实分不清高下。我喜欢静谧的年,它像勇敢的荞麦,生长在浓雾弥漫的高原山坡,也喜欢热闹的年,红红火火、激荡人心。不管我们过哪一个年,都预示着新的生活就在眼前,是对旧年的告辞,也是开启新年的大门,都是怀着更多的期许,朝着更美好的生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