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少数民族文艺

体察日常,让万事万物各安其位

□即 墨

《蓝色的涂鸦墙》,朱雀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11月

朱雀写作从诗歌起步,发表诗作300余首,出版诗集《阳光涌入》。此外,他还发表了若干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轻轨车站》《梦游者青成》等。尽管写作涉诗歌、童话、长中短篇小说等多种体裁,但他用功最勤、耗费时间心力最多的,是结集的这些中短篇。

《仰望天空》的主人公贝得屡次发现“一个黑色的物体从天空掠过”,朋友莫儿却啥也看不见。他去诊所看医生,中途被父亲斥骂。从“人”和“天”那里,贝得听说自己跟李蒙等人一样,都成了能窥见命运秘密的“命运者”,不过代价是失去普通人的自由。“天”最后意外地放过了贝得——他可能是第一个被放过的人,不知是不是问了太多太深问题的缘故。读者的兴趣点或许在于:一个14岁少年何以会关注命运、生死、灵魂这样的玄奥话题,他的奇思异想从何而来?

“对超验之物或彼岸世界的想象、描述与追询”,是朱雀小说创作的特征之一。从较早的童话寓言,到长篇奇幻《梦游者青成》,到中短篇《暗红的酒馆》等作品,类似的“形而上”探寻反复出现。《暗红的酒馆》开篇诡谲阴冷:寂静街、黑云朵、人脸月亮、草深没腰……“我”被一只妩媚的黑猫迷晕,醒来后已置身地下“酒馆世界”:人们醉生梦死,身缺脑残,不知自己从哪儿来,也记不起在这儿待了多少年。是秃尾狐狸告知那扇“暗红色木门”,“第一个推开它”的“我”发现门外依然是酒馆:同样的人群音乐,同样的陈设——“这些看似荒诞的描述,都难免投上现实光怪陆离的影子。在给我们带来疑惑迷失、沉溺快感的同时,它们或许会成为一种常态,犹如慢性死亡。”朱雀认同了梦魇与现实的关联,同时流露出对成为异化物的不安。在白鹤提点下,“我”一次次推开酒馆门,进入一处处似曾相识的空间,最终与那只黑猫重逢。“我”再次晕眩不醒,直到在太阳明晃晃的光照下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离村子(家)不远的地方。从莫名的迷失开始,在迷失中省视探寻,看似在确认时空方位,实则是寻找自我、确立自主意识的过程。

中篇小说《桥的南端》纳入了童话元素,以“昆虫”为角色写“人类小说”。来自主城的K在桥南“白色巢穴”学校住读,这只淘气的小蚂蚁,耽于幻想向往自由,常跟室友小Q一道,在对假想快乐往昔的编织中虚度时光。当然还有现实的雷雨之夜、集体乘车远足、快乐火车游戏等,无不是童年情感经历、心理隐秘、生命截图的想象追忆,是学校生活完整拼图的局部。小说从雨夜老蝉窥看蚂蚁宿舍开始,到K金秋离开“巢穴”结束,他领受了最初的命运并开启生命的新里程。随着年龄增长,童年的身心经历终将被“成人化”湮没,这是“成长”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这类小说无论故事主题如何改换,唯有其中的虚拟世界或“第二自然”,似乎总是被某种无形的神秘力量笼罩主宰;角色的思考行动,似乎总是限囿于某一时空……那些弥漫在作品里的无力无望的焦灼感,或许来自人类探寻世界过程中对自身能力限度的了解。

时光如水逝去,“成人社会的嘈杂喧嚣一天天入耳”。身心日常的变化,必然导致写作内容样式的更迭,作者在创作自述中写道:“我将长篇《轻轨车站》里的人物移入新构想的中短篇,这多少受到奈保尔《米格尔大街》、安德森《小城畸人》的影响,意在通过对同一背景下某些人事反复交叉、变换角度的叙写,展示同龄人从校园青春逆反到初入社会艰辛谋生的历程。”

在《我们赌今晚的鸡尾酒》《大海报》《种一地南瓜》等新作中,悄然出现了一种“类生活流”的感知方式和表现形态。《我们赌今晚的鸡尾酒》讲述某学院艺术系学生外出考察,张恬和廖加零喝自兑鸡尾酒睡过头,赶丢了学院大巴。两人决定打车追赶“大部队”,可连去什么地方都不清楚,上了出租又被司机撵下来。侥幸得知全班人在××陵参观,不料赶到目的地后他俩扑了个空——同学们去的是东区新×陵。大雨将至,两人垂头丧气来到空落落的车站。廖加零发狠道:“在这见鬼的雨消失之前,如果等不到一辆出租车,我就赌今晚的鸡尾酒。”《种一地南瓜》里,连日大雨让整座城市停摆,小区积水浮满青蛙,受灾的居民们茫然无措……为寻找走失的英短猫,张恬和江楠之涉水去废弃的活动室,不料流浪猫受惊打翻架上铁盘,盘中的南瓜子撒落在地。在老家见过母亲种菜的江楠之夸夸其谈,说要让这些种子跟大自然亲密接触,种一地南瓜。几番冷嘲热讽后,张恬还是默认了对方的异想天开。无聊的日常因偶然而改变,这或许也是一种寻找——即便其细弱如死水涟漪,而且大概率很快就会恢复原状。《大海报》使用了“过去时”和“现在进行时”两条叙事线:前者是高蹈学术混杂商业话语的闹腾表演的学院生活,后者是枯燥乏味一成不变的“密室逃脱”打工日常——两种看似天差地别毫无关联的现实,因张恬和杨琪的亲历而显露出世界的荒诞无稽。

摈弃外在的故事奇观,忠于个体感受,以“类生活流”方式书写凡庸的日常,乃是朱雀小说写作的又一特征。不同于大多数一地鸡毛的生活流写作,朱雀看似自然主义的表达,实则是对真实的残酷呈现。青年作家顾拜妮认为,朱雀小说人物语言散漫,少见故事冲突,却有吸引人的氛围,隐含着某种“低频”。这大约是指潜藏不露却又有“锚定”重量,适当时可达成“震撼”之效的动能吧?

朱雀的另一类小说创作有着“类童话”的外表和健康明朗的美学风格,其设色绚丽,内涵大都指向“成长”母题。《格利普里奥》《夜间飞行》等篇较具代表性。在《格利普里奥》中有“父子寻亲”的情节动机,儿子心目中的大公鸡格里利奥,被父亲误记成了格利普里奥。但两人一路口角不断,父亲从不愿放下可笑的权威,对儿子的纠错无视,更不可能接受寓言的劝诫。《夜间飞行》叙述卡鳅驾飞艇参加考试,遇见技术高超的同行金吉尔。因动力储蓄不足,金提议将两艘飞船合体,以便节省风力一起到达终点。之后误入大型雷暴云,小艇遭紊乱气流抛掷,雷电炫目震耳欲聋。经两人通力合作,飞艇安全穿越雷暴云,在洒满月光的宁静大海上飞往班德尔。小说以对机智勇气、互助友情的颂赞为主题,从储能、起飞,到合体飞行、误入雷暴云核心,最终战胜重重困难,抵达作者创建的架空世界班德尔海域。

据此我们或许可以得知,“90后”写作者们的阅读写作,与上一代人有什么差别。他们的精神营养当然不只来源于通俗读物、网络娱乐、动漫游戏和流行文化,纯文学作品也是滋养他们成长的重要资源。诚如朱雀自述:“父母书柜里的《契诃夫文集》《胡安·鲁尔福小说选》《绿房子》《人间失格》等‘纯文学’,我也搬出来懵懵懂懂读过不少”。

有论者认为,当下青年作家的写作存在历史、现实感匮乏及经验同质化问题——现代社会分工细化的确导致了部分与整体意义的脱钩,可经验碎片化、同质化应是所有人面临的现实。作家创造的源头除了个人经验、间接经验,还有更为重要的虚构想象能力。每个人的经验都是独有的,感知处理的角度方式也各有不同,经验不等于某种外在经历,更是内在的感知和自我体验。写作并非摹写现实,亦非渲染想象的奇景,而是对社会、人性与存在的探究思考。需要作者做的是“制造一个鞘套,一个模子”,让万事万物各安其位,适得其所。体察感知熟悉的身边日常,展示同龄人普遍的精神状态,传达他们走出生存泥淖、寻找自我的努力,朱雀的作品可以称得上是对勇敢、美善、独立、自由等人生价值的不懈追索。

2024-01-03 □即 墨 1 1 文艺报 content73041.html 1 体察日常,让万事万物各安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