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小说《红高粱家族》是一部中国当代文学史和广大读者不会也不能忘记的作品。对这部独具特色的令人震撼的文学作品的褒扬无须赘言,把它搬上话剧舞台,无疑是话剧艺术家对戏剧文学品格的渴求与建设。文学性是一部话剧作品不可撼动的基础之一,这也是同名话剧取得成功的首要原因。
话剧《红高粱家族》实现了对书中人物的塑造与挖掘。文学就是人学,戏剧文学的最终目的正是人的自身。戏剧艺术打动人心的不是概念,而是人物形象本真的生命力。话剧《红高粱家族》的开场是抬棺。杠夫卖的是力气,换的是生存。如果仅仅如此,抬棺不过是“活”的技术而已。当然抬棺也有其内在含义,他意味着送走没落的死,迎来希望的活。值得体味的是,主创如何将人物的肢体行为,变成戏剧动作,如何从外部动作延伸进入人物多变的内心世界?
戏一开始,余占鳌就遭遇了“挨巴掌的耻辱”。紧接着就承受了一份几乎没法干的刁活儿:抬着装满水银的宽大棺材,过七道不比棺材宽几分的大门,还一滴也不能晃洒棺盖顶上的那碗酒。面对这个刁活儿,余占鳌没有犹豫,他不是为了钱,而是不要“让他们认为高密东北乡无能人”。但是,“棺材升起那一霎,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他的腰直不起来了,腿弯子像烧热的铁一样慢慢地弯曲了……”这时,曹二老爷给了余占鳌狠狠的一巴掌,吼一声他的名字,余占鳌直起了腰!这就是戏剧,不单纯依靠抽象的文字,而是用直观的行为画面,透视人内心世界瞬间的多变性,发掘人在极限的临界点所爆发出来的强大生命力。这既是生理力量的竭尽,更是精神力量的裂变。而所有这一切的核心就是两个字:尊严。
正是为了生命的尊严,主人公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全剧赞美的就是这样的生命力——向上的、激情的、正义的、热烈的、无畏的,而且这种力量从个体延伸到群体,从家庭蔓延到民族,从乡土扩展到国家。这种生命力不是自然显现的,德国哲学家卡西尔曾说:“人只有以社会生活为中介,才能发现他自己,才能意识到他的个体性”。女主人公戴凤莲在出嫁的轿子里想象新郎官是“白净净一表人才”,却不料新郎官是个麻风病患者。由此她经受了“社会生活”的第一课:亲爹娘为了一匹大骡子,把自己往火坑里推,“贪心的爹,狠心的娘,你们可把我毁了啊!”
第二课是美好的异性:
余占鳌:我握着这只小脚,轻轻地送回轿子。
戴凤莲:他的手好烫!他把我的脚送回了轿子,我想撩开轿帘看看,看看这个生着一只温暖的年轻大手的轿夫,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余占鳌:好闷的一声雷,这是啥感觉?
戴凤莲:好闷的一声雷,这是啥感觉?
什么闷雷?那就是美的发现,是爱的意识觉醒,生命活力的萌动啊!她所上的第三课是余占鳌抬轿子送亲时遭遇打劫者。打劫者正欲对戴凤莲下手,余占鳌率众救下了她。此刻,她毫无惧色,对余占鳌吐露心声。这就是“社会生活”这个“中介”教会她的,有怨、有怜、有恨、有勇。这场戏结束时,她和余占鳌的回眸对视,观众从他们身上看到在无望之中产生的美丽幻想。
生命力会使生命开花,生命力会使生命燃烧。因为土匪花脖子猥亵了自己的恋人戴凤莲,余占鳌苦学苦练,用“七点梅花枪”的绝技战胜了花脖子,找回了尊严;同样,为了戴凤莲,余占鳌舍命挨了铁板会头子黑眼的三拳……生命力创造了命运,命运却不由自主流淌在坑洼相连、草盖石子、沟壑纵横的生活大地上,弯弯曲曲、迂回迤逦,难免智慧混着愚蠢,豪气夹着匪气,正义伴着偏狭,忠诚携着猥琐,不管怎样的挚爱火热,还是经不住他方的诱惑;不管怎样心有疑惑,还是举起了义旗……生命的溪流终于汇聚在历史的河道里,在抗日的洪流中,终于找到了自身生命的宝贵价值。
比起余占鳌,戴凤莲更令人怜爱甚至钦敬,她以诚恳和果断征服了酿酒的汉子们,她以火辣真挚的爱情让自己与余占鳌的生命力交合在一起,显示出生命之火的璀璨明丽。特别是死前,当她最后一次恋恋不舍地看着天空和大地时,她的那段独白就是一个敢于追求幸福的女性生命宣言:“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叫善良?什么叫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几眼这个世界……”这是生命的歌唱,灵魂的吼叫,活力的爆发,像是闪电那样,瞬间照亮了大地、天空和人心。这个美丽的“瞬间”将永远留在文学与艺术的世界里。
令人欣喜的是,导演充分利用了舞台的假定性,发扬原作的风格,没有使用单一的线性叙述方式,而是通过多重戏剧性的演绎来推进剧情。一场抬轿戏就通过余占鳌、戴凤莲、杠夫们三重角度来表达他们各自内心的不同想法。一块红盖头兼做轿子及其窗帘、门帘,成了抬轿者(杠子夫)与坐轿者(新娘)几欲被冲破的心理界限。一双显现的脚,一个窝囊的打劫者,他们冲破了界限,使得两位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开始了撞击、相映、相吸、相爱。爱是神奇的、无解的,就像你爱天空之蓝,大海之蓝,暮霭中长河远处之蓝,晨雾中层叠远山之蓝,缀满星斗的夜空乌黑之蓝……这样的爱是没有理由的爱,也可以说是生命之爱。
导演在全剧运用了许多深具蕴含的意象,用人的肢体塑造的高粱造型,夸张的独株高粱,贴着红纸黑字的高粱酒,无实物背景的高粱地里的生命之爱、生命之搏、生命之光……高粱,鲜红如火的高粱,漫天遍野的高粱,生生不息的高粱,这些本应是由线条、颜色和造型来表现的视觉背景画面,主创们却试图用剧中人戏剧性叙述和戏剧性行为来表现。人像高粱那样饱含着生命的活力,人像高粱那样在阳光下,把自己燃成了火,那就是生命之美。这是一个大胆的创意,当然这也是一个很艰难的创意。这正是本文标题中“拙朴”之本意。拙朴是一种美。然而,本色并不等于拙朴,需要有更多精致的独运之匠心。
(作者系剧作家、戏剧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