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苏东坡醉后书
豫人后生求名心切,书生习气使然,托梦于我造序,以壮其虚,沽名钓誉。老夫观京城之郊冯杰作此卷,终不去拔刀砍柴手段,叙列诸事,以示其能。东京乃是非之地,其小子以笔畅游其间,夹杂闲情,东京事件内外皆在不经意细碎间,未能瞒住老夫法眼,欲作欣羡语也。
昔在黄州,烧猪头为立意趣,修诗文为立志向,实无奈之举。吾曾自评,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冯文如京城街巷驱赶猪马牛羊,乱窜一气,一地鸡毛,想自有奇殊之义耳?终为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梦中知其小子费十年之功,成其六卷,自嘘可为张择端孟元老诸公助色,吾思之若非妙手,不敢对牛弹琴也。展卷满纸虽多糟糠,然用笔意趣盎然,令人莞尔。
昔在儋州,夜坐甚饥,亦无外卖,友曾劝食白粥,云能推陈出新,利膈养胃。五更食粥,良有以也,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尤妙不可说。今夜豫人冯杰恰以宛丘粥诱惑,附书称陆游诗句“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其考“苏门四学士”之一张耒居宛丘造粥和胡辣汤,果然甘芳滑辣,使人快意而神清,方有从文破毫冲动。
又闻其壬寅初春前去郏县归地,为吾三鞠其躬,足见其诗心虔诚,吾颇喜之。又闻其冬日曾穿一裤腿时忽得佳句,急记后方穿另一裤腿,足见其文心荡漾,吾复喜之。
醉后作大草易而作小楷难,今吾竟于醉中以小楷成序文也,盖一碗白粥使然。老夫醒后掷笔,大呼上当。然文已就成,若赤壁夜游,意境不复再来,故权作提携后生之诱饵矣,以励其他投机取巧之人。
眉山苏轼
2022.5.1 冯杰代抄
注:欲知序言真伪,可直接参考后文《代跋:如何让苏东坡写序》以释怀。
自序:敲门情城,请勿怯城
1. 我家和开封一河之隔,开封在黄河之南,我住黄河之北。
早年,我修屋造院订杂志订本子开始写诗,要做文学梦,看到同学发合同做买卖发家致富,自己便期待能写诗挣钱。湘西沈从文曾是我的文学偶像,我独身背包朝圣过,大受启发,故开始“买马圈地”,伪造私家文学地理符号称“北中原”。每当我在开封街头逛荡,开口说话时,乡音弥漫,开封人听后,马上断定我为“河北人”——乃“大河之北人”的简称也。也算暗合。
多年后,有朋友在一篇评论里,用闲散文字回忆道:“我祖母的娘家在封丘北关杜庄,小时候总听到‘河北来客了’,并不是河北省来客人了,而是我的舅爷爷、姨姥姥们从黄河北边过来了。”
“河北”一词,属北中原地理语汇里的古称。
我命该在大河两岸逛荡。后来看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知宋代黄河地理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布局。黄河鲤鱼游动方向随河流不时变化,鱼须触水,游着游着就迷路醉了,恍惚中要在历史深处拐弯。
因相邻图个方便,我等“河北人”平时常到河之南开封城来购物、办事、旅次、访友、饮酒、约会、谈恋爱、买万金油……“河北人”进入开封的形式有五种:最早步行,后来骑车,再坐木船,后坐汽车,现有高铁直达。有些速度快得让人像打鸡血,提神兴奋。
有一种进入方式更独特。家族史上,开封和我家族关联密切,70多年前,在谣言的裹挟里,姥爷携全家老小,推着一架独轮车,从河之北涉水至河之南避难,先在开封郊区搭窝棚,看风向,要饭,打杂,贩运烟丝、姜黄,含辛茹苦。晚年的姥爷在病床上,向我讲述这往事,每每说到动情之处,忽然双眼湿润。
半个世纪后,我又到开封做贩运买卖,只是贩运诗歌和意象,私印诗集,满足诗人虚荣之心。
尽管前后两项业务年代不同,但结果一样,干的都是赔本生意。
开封是记忆之城。20世纪90年代的一个冬日,我和小杰初次入开封,木梯声声,旧事梦幻。小杰说,上世纪曾陪父亲到过这里,那是父亲最远的一次寻亲之旅,自己后来猎奇,道听途说后,还孤身又来这里寻找宋朝的犹太人,要写一篇《犹太人在中国开封考究》的文章。从那天暮晚开始,一方阿拉伯魔毯在云朵上缓缓飞行,上面坐的都是神仙。
我在东大街曾遇到清真寺的艾阿訇。开封姓艾的、姓石的,大部分是犹太人后裔。许多年后,那一方魔毯飞走消失,记得上面的花纹和图案,暗火隐现,我唏嘘不已。
2. 一天早上,我去马道街喝豆腐丸子汤时,遇到本土学者苏布衣。现代人多拿手机而行,他老人家手里竟奇怪地持一把拂尘,说是赶蝇子。我对84岁的苏大爷说,日本首都有“东京”官称。苏布衣大爷说:嘞,俺开封才是正经东京嘞,人活得滋泥(方言,舒服)。日本人会造电器,日本会造开封的花生糕吗?
他的本土学者口音让我的学术性顿时提高,往上推测,一千年前,东京人是否开口闭口都如苏大爷这样“嘞,嘞”带着口音?
另一位“嘞大爷”问我:你不是去过日本吗?东京街头有卖羊双肠汤的吗?
话题突然鲤鱼拐弯,有点陡,还含刁钻,我不知如何回答。
对日本饮食,我只知道“寿司”,但没吃过,这名字还是后来留学日本的白橙告诉我的。
3. 话说2005年春天开封旅次,我下榻人民饭店,看到《参考消息》转载《纽约时报》一篇文章:
今天的开封肮脏贫穷,连个省会也不是,地位无足轻重,所以连机场都没有。这种破落相更让我们看清楚了财富聚散的无常。11世纪的开封是宋朝的首都,人口超过100万,而当时伦敦的人口只有15000左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长达17英尺的古画,展示了古代开封的繁华:街道上行人如织,摩肩擦踵,驼队载着商品沿着丝绸之路云集而来,茶楼酒肆熙熙攘攘,生意兴隆。
这“writer”说的都是千年往事。那篇文章,我只关注第二段里说到的那一幅画——《清明上河图》。
4. 对我而言,面对的是一座“情城”。我以字为砖,垒就“文城”,有义务来讲述和制作一种类似“东京开封导游指南图”的东西,专为天下那些闲逛荡之人营造。持有此图,全城畅通,乐此不疲。持图者在此吃住一年不成问题,风花雪月兼文化苦旅。谁若“进京”,必当首选本书,不看此书者或将迷路,先从地理,后从心理,让你一生“怯城”。
开篇:驴子一来,时间从蹄下开始
小驴子一打喷嚏,白霜随之融化。
那五头驴子出现,撞开东京灰蓝色的早晨。大地明亮,闪开一道白色口子,便射来老天爷的光。五头驴子驮炭而来,为东京送去温暖的炉火。好炭的火苗呈蓝色,最高时可达三尺。
想起我们第一次到东京,你曾惊奇饭店一方温暖的炉火,围着烤手。你说,像一盆童话。
偌大东京城每年需要消解成千上万吨煤炭,人民高筑火苗,才能对抗寒冷的冬天。更多人喜欢木炭对垒。喝酒需要炭火,填词需要炭火,剔牙需要炭火,没有炭火的诗句还像文学吗?毫无平仄可言,文字无温度可言。
温暖的炭火,让龙亭人写字时不至于停下哈手运气,能急速地表达出瘦金体的铁画银钩。在案头,温度和速度是成正比的。
白乐天说“心忧炭贱愿天寒”。受冷和单衣一直是穷人人生体验里的标配。现实中或心灵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冷点”:我从18岁开始,在黄河北当一名乡村信贷员,平时挣钱谋生,业余也有想法,冬天临帖,砚台结冰,破毫伤字,字字冻伤,那些偏旁部首像都结着伤疤。我不时打喷嚏,搓手跺脚后再写,全是为出人头地、为家争光。我爸曾期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弄个人民公社书记干干,不受他人白眼。
小驴子不打喷嚏,是怕主人说感冒。它闷头走路,一柴一炭,全然不知自己对一座城市的巨大贡献。蹄声嗒嗒嗒嗒,驴腿左右摇晃。在它们中间悄悄传递着城市流传的消息,其中一条驴语散布:
诸驴留意,和我们同时进城的还有其他三十五头驴子,它们从曹门入市。
八方风雨会中州,四十头驴闯东京,一百六十条驴腿踏霜行,每一头驴都有属于自己的“东京梦”。有诗为证:“千里之行,始于驴蹄。”欲知驴事,且听分解。
附篇:驮炭驮醋的小行者
我二大爷是乡村一位通人。一身好手艺,造过酒、淋过醋、碾过五香粉、卖过十三香、酿过酱油。他说,走南闯北,穿东贯西,河南大地物品繁杂,若是调味,以黄河北留香寨的红薯醋最有名,香酸百家,味飘十里。
二大爷的风物论里掺杂亲情,也沾染一点自夸。
二大爷的话题往往在不经意间说得繁花似锦,像一把折扇徐徐展开,碎屑纷纷。他称赞我姥爷:至今四明叔家还是酿醋古法传人,光照千秋。
多亏了二大爷不写《史记》。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一直吃姥姥做的红薯醋,还供应着邻里乡亲。酸到骨子里,外醋莫入。
二大爷喜欢抬杠,我和他说《清明上河图》的故事,他说:那驴队是河北来的,当年你姥爷都到开封运过醋。你应该把醋加里面,画里那些驴背上驮的都是醋不是炭。
问题是炭为固体,醋为液体。有立体的醋吗?
他说,醋可罐装。
家醋虽好,学术为上。我坚持驴子驮的是炭不是醋。不能像诗人裴苏子曾说我的那样:为了一小碟醋,才去包大饺子。
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东京街头吃黄家灌汤包时,白橙对我说过一个神句子,形容男女之间的交往和感情,她说:吃醋是好兆头。
二大爷一直觉得“驮醋之说”成立,他有想法。我写了两个版本:一个是我坚持的定稿,学术版本。另一个是后来让二大爷看的初稿版本,它真实还原了当年留香寨往东京运醋的情景。
初稿文字调整如下:
晨曦初露,郊外乡道之上,一支负重的驴队,正缓缓迎面走来。一时,醋的气息弥漫,驴蹄声敲打出来酸意,驴喷嚏也泛酸意。驴队在一条酸路上启程。赶驴队者是谁?是爷孙俩,一前一后,前面一外甥(注:河南一带对外孙的称法),后面一姥爷。
代跋:如何让苏东坡写序
两年后,东京开封府一众警官要我配合“苏东坡写序案”调查结案一事。
他们说:都盯着你好几年啦,你做的一切以为神鬼不知我们就单等闲了腾出手来收网呢。
立案时,他们问:都不一个朝代,苏东坡咋能给你写序?这不是胡扯吗?想故意把事情搅乱?
我说:都是作者在虚构啊。
还要继续搅乱吗?
我如实交代:有些名人不像你们想得那般复杂,相识过程简单得很。我说:那天我用毛笔抄上本书手稿,附上“宛丘粥”两碗(实际是“国际天财文化创意公司”开发的袋装淮阳胡辣汤),附函一封,附两万支票一张。然后前半夜饮酒,作以神通。到了后半夜,苏东坡回函。
其函云:
序成。钱退回。呵呵,听说你正为房贷首付发愁。轼上。
2022年6月收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