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科学小说”,早就有他自己独到的跨时代见解、个性化的精神追求及其形象表达。
20世纪初,梁启超创刊《新小说》杂志,并率先写出今天被“追认”为科幻小说的《新中国未来记》。同时,他提倡一系列借鉴西方文学的现代样式,令人耳目一新。鲁迅曾明确表示,自己因为向来“学科学,所以喜欢科学小说”(参见鲁迅1934年致杨霁云的信),在当时呼应了梁启超的号召,很快翻译出凡尔纳的《月界旅行》于1903年出版,却并无“署名”。鲁迅妙笔畅想,通过从法文到英文再到日文的“三传手”文本,译述加改写,比较当时的同类文字,可谓雅俗共赏,更胜一筹。如小说开头描绘工业革命初期“巴尔的摩”市,字里行间充满了“改写”的生动情感:城里“真是行人接踵,车马如云”,“一见他国旗高挑,随风飞舞,就令人起一种肃然致敬的光景”。还引用陶渊明的诗,用美国的“大炮俱乐部”比较中国上古时代的“精卫”“刑天”,充满了相反相成的淳情异趣。其中虽然掺杂有中国的佛道术语,但也“将原作含有的19世纪技术乐观主义表达得十分明了”。这样,鲁迅的科幻译著在清末民初的“科学小说”发轫期,开文坛中外交流的风气之先,成为具有历史代表性的科幻“前驱”。百余年来,鲁迅在《月界旅行》弁言中指出“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的名言,至今堪称中国科技传播与科幻文学思想史的座右铭和里程碑。
出版《月界旅行》后不久,鲁迅又翻译完成另一部凡尔纳小说《地底旅行》。由于转译讹误,这两部小说的原作者署名为英国“培伦”或“威男”,全弄错了。鲁迅后来回忆他译著《地底旅行》是“改写”得更多。在逝世前一年,他还念念不忘对科学小说的热衷译述,说自己“年青时自作聪明,不肯直译,回想起来真是悔之已晚”。他主要从“技术乐观主义”的角度考虑科学的时代发展,目的仍然在于“导中国人群”以及怎样“导”——这是往往被我们忽略了的晚年鲁迅难以忘怀的重大思想命题之一。 因此有理由推测,假设鲁迅的身体健康,对国际文坛“科学小说”的关注和译介将一如既往,甚至可能以更多的“改写”来弥补“悔之已晚”的“直译”。
需要特别关注而又鲜为人知的是鲁迅的文言译作《造人术》,刊登于1905年《女子世界》第4、5期合刊,署名“索子”。其原作者是美国擅长写儿童冒险小说的露易丝·杰克逊·斯特朗(Louis Jackson Strong)女士,原作题为《一个不科学的故事》(An Unscientific Story)。当时,鲁迅根据大量删节原著后的日文译本,“只看到其中赞美科学的大量篇幅,也充满了对科学的自信”。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位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培育出了新的生命——被鲁迅译作“人芽”,并指出假如“世界有第一造物主,……生命,吾能创作;世界,吾能创作。天上天下,舍我其谁。……人生而为造物主,快哉!”鲁迅用“人芽”指代和形容当时生命科学的蓬勃发展与创新业绩,活灵活现,恰如其分。那时的鲁迅正年轻,非常崇信达尔文的进化论,也与晚清知识界文化界“改良”社会的“新民”思想十分合拍。这种希冀身体“造物”和“舍我其谁”的时代理性精神,通过科学小说翻译与鲁迅早期的科学论文,一直延续到五四时期“德先生”与“赛先生”的民族呼唤,成为现代文坛重要的历史命题。
一百年后的今天,鲁迅的文言文译作《造人术》又被美国汉学家译回英文在香港发表,引起学界尤其是鲁迅研究领域的关注。让人联想到,1910年包天笑编译发表《新造人术》,在文末呼吁并探问:如果生物真的被创造出来,这对人类社会来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呜呼。创造生物。创造生物。果人间社会之幸乎否乎”)其后,从上世纪30至80年代“弗兰肯斯坦”的电影、图书引进,到跨入21世纪前后,影视作品里各种机器人、生物人的争奇斗艳等等,无不说明鲁迅关于“人芽”的形象描绘和文化隐喻一直在不断进化、发展,已经渗透到社会各个领域,发展到当下,可以类比当前人工智能“AI”的生机勃勃、万千气象。但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把握并不断优化人工智能的伦理思维和价值观,追问“人芽”、人性和人生的历史脉络、内在关联?人工智能是否充满了对科学的自信,是萌芽于“技术乐观主义”的时代必然?何以保障AI今后的社会化服务能遵从并符合人类的规范、理性及其自由意愿?仅仅依靠通过AI的强化学习、数据投喂、逻辑规训等等来规训AI的伦理就够了吗?
寻踪溯源,鲁迅译述的“人芽”不可能给我们任何启迪当下的答案。但假设又一个百年过后,再来看今天的人工智能AI,岂不也就相当于某种智能创造的跨时代“人芽”?试问到那时,我们与AI之间会是怎样的关系?
(作者系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