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命运之雪

■加主布哈

加主布哈,“90后”,彝族,四川大凉山人。曾获第二届四川十大青年诗人奖、第七届青春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头奖、《广西文学》新人奖等。作品散见《星星》《诗刊》《青年作家》《四川文学》《广西文学》《青春》《北京文学》等刊物,著有诗集《借宿》。曾参加第13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入选第39届青春诗会

我牵着快3岁的儿子在昏红的人民广场散步,他已经咿咿呀呀地会说一些简单的话了。比如突然停下脚步,用半命令半哀求的口吻说:“我要骑马。”我就把双手夹在他两边的腋下,高高举起他,甩到脖子上。他兴奋地挥舞着双脚喊:“驾!驾!”有时候我很好奇,他没有见过马,是怎么掌握了骑马这项技能?但我猜他也一定会喜欢草原。

每个孩子都骑着自己的父亲在长大,都把自己的父亲骑得越来越矮,越来越老。我的儿子骑着我,走在熙熙攘攘的黄昏里。小县城走几步路都会遇见个熟人,大家只是微笑着打个招呼,或者开口问一句吃了吗,也只是得到一个微笑的回应。

“儿子,你掐一下我。”

我的儿子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还沉浸在黄昏中,用脚鞭策着他的马。他的草原,他的姑娘……哦,不!我的,我的姑娘……她缓缓走过来,身穿一件大红褶裙,落日的余晖掉在她的头上,长发如河流倾向悬崖,似梦非梦。

“这是你的孩子吗?”她出现在我面前,像从电影荧幕里走出来一般自然。她的声音淡定、从容,又有些颤抖、失落……但她说汉语的时候,带着的那一抹藏腔,让我空白的脑袋一下子填满了草原、羊群、骏马、拉萨……还有——

卓玛。仿佛藏区只有两种姑娘,一种叫卓玛,另一种叫拉姆。

“卓玛,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俊俏精致的脸上写满了无法言状的微表情。

“你是谁?”我的儿子困惑地望着她。可她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空气里奔跑着无数种情绪,它们在较劲,也在妥协。

“你还没吃饭吧,走,我带你去吃饭。”我实在找不到别的什么词,说这些话,是为了缓解尴尬,也是想尽量把自己从幻想的高原拉回现实的山谷。

她把手里拎着的藏青色的包挂在肩膀上,撩正了额角的头发说:“你带我逛逛吧。”

然后我们走在街道上,如果是电影,这时候应该有一个长镜头。我的儿子骑着我,旁边是一身大红的卓玛,这很像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的儿子突然嚷嚷着要吃糖,我把他从脖子上甩下来。卓玛跑到便利店,给他买了一颗波板糖,她微笑着剥开,放到儿子手里。那一刻,我的心里似乎有闪电、有雷鸣。

漫无目的地走出县城,来到列伊河边,儿子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他的糖只吃了一半。我和卓玛仍然没有说什么话,她趴伏在河边的栅栏上,风吹过来,有些陷进她的皱眉里,有些被她高高的鼻梁挡住。她看着河流,我抱着儿子。

“你来这里多久了?”

“你回来多久了?”

“4年前的春天啊。”我记得很清楚,是1月20号,我父亲离世,我从部队回来,再没回去,当了个爱情的逃兵。

“那时候还是冬天,还下着厚厚的雪。”她说的话也厚厚的,凉凉的,让我不知道怎么接,于是又陷入了沉默。

当太阳把最后一滴血流在列伊河面上,就倒向了仄俄雪山的另一面。

“你送我回去吧。”

“回哪里?”

“拉萨。”她望向我,天已经暗了下来,她的脸扑朔迷离。看我没有回答,她挤出一个笑,说:“你怎么变得像个老头子了。”

我望着孩子说:“有儿就是父,是父就老了……”

“我是让你送我回住的地方,就在你们县宾馆。”她打断我的话,同时又转向公路那面,背靠栅栏,双手交叉放在胸口。

“卓玛,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眼泪开始从脸颊滑落。我不知所措:“我当年有苦衷。”

“你送我回去好不好?”她哽咽着擦掉了眼泪,像是哀求。她的哀求像无数支箭矢,在我的心空飞,飞,飞。

天已经黑了,县城的路灯零零散散,车辆也稀稀疏疏,她像多年前一样,并肩走在我右手边,我抱着儿子。我的心很复杂,有些享受这样的时刻,又怕遇到个什么熟人,传出些什么流言蜚语。县城就那么小,风吹进谁家,都会携带同样的信息。

“你什么时候回去?”快到县宾馆的时候,我问她。

她看了我一眼,深思一下说:“不回了。”

我又接不住她的话了。我觉得她的话里有一些抱怨、一些不甘、一些迷茫,这让我心里像缠绕了一条麻线。那线似乎没有尽头,没有结果。

“那你就在这边住一段时间。我最近没什么事,可以带你转转。”

“我已经在这里待7天了,每年我都会来这里找你。我又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当时你只留下一个县城的名字。”

“那你可以去公安局找我呀。”

“我想在街上遇见你,就像当年你在拉萨遇见我。可现在你已经当爸爸了。”

不觉中已经走到县宾馆楼下,我们互相望着,已经不是开始的模样。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我想我还是愿意奔赴那烈焰,那炽热,那飘。可我不能。

我们道别,转身。回头,她还站在那里。我说要不一起去吃点饭,她说明天。我说也可以去酒馆里坐坐,她说明天。当我走得很远,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巴莫,巴莫。”当我再次回头,夜色茫茫。

这一天我像是做了一个梦。我把儿子抱给妻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一口闷下后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妻子问我为什么不去守店。我没有回答,这一天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然后我掉进一场梦里,掉进一片茫茫的草原,掉进一座华丽的宫殿……

我掉进拉萨,一个叫玛吉阿米的酒馆,坐在靠窗的位置独饮。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雪,片片雪花从万里天空落下,仿佛是上天和人间的一场大仗。可惜了首当其冲的这些雪,一落地就化,他们是死士。这是我们当兵人的思维。换做下棋的人,估计会把下雪当成是上天和人间的对弈;如果是牧羊人,也许会把这雪花比作是上天赶往人间的羊群;古时一个姓谢的女子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我一个人闷着喝了很久,喝到有点晕乎乎,喝到窗外开始泛白,喝到感觉在做梦。然后出现了一个穿着藏装的姑娘,她的脸上别着两根红辣椒。

“我是卓玛,在藏大读书。”

“我叫巴莫。卓玛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

“卓玛是个女菩萨,是个女神。”她端起酒杯说:“来,女神敬你一个酒,彝族兄弟。”

我一口干了,说:“那藏区岂不是有很多女神?你看外面这雪,雪一样多的卓玛呀。”

“你是把我比作雪花吗?”她又给我倒了一杯。

“天在下雪,下了无数卓玛,没有一个是我的。”

然后我们来到一个屋檐下,看眼前的雪,慢慢覆盖头上的屋顶,覆盖布达拉宫,覆盖高山草原,覆盖无穷无尽的夜……我们紧靠着彼此,没有多说一句话,就把彼此爱在了骨子里。

直到布达拉宫传来悠远的钟声,晨曦洒在雪白的屋顶,我庄严地醒来,她的头埋在我怀里,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藏香。太阳的光线一寸一寸,从我们的头顶爬过去,爬着高高的墙,爬过雪野,爬过喇嘛的经声……人间被照耀得十分清白。

我终于压不住内心的火焰,凌晨的时候爬起来,走出门。这座城市突然下雪来,并积起了薄薄的一层,像在下着一场白茫茫的命运。街道上没什么人。从我家到卓玛的住处只有1公里,我走了很久,终于走到她的房间门口。我试图敲门,停顿了很久,最后还是离开了。来时在路上踏出的脚印,已经被雪覆盖了,就像我们的过去一样。

2024-01-22 ■加主布哈 1 1 文艺报 content73281.html 1 命运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