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从前的雪

■左 右

左右,1988年生于陕西山阳,作品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诗刊》《花城》《青年文学》《天涯》等刊。曾获珠江国际诗歌节青年诗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诗歌佳作奖、柳青文学奖、延安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奖项

从前的雪,下得很慢。

第一天,慢腾腾地下;第二天,雪下得更大了,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有人在空气中说话,说话的声音结成了冰;第三天,雪依然倚靠着柴门,歪歪斜斜、慢慢悠悠地下着,炉子里只剩下炭火滋滋作响的时针。炭火的骨骼在火盆间断肢折骨地走动。

落雪的时候,等晚饭的时间就像爷爷的一袋烟一样细腻悠长。爷爷总是慢腾腾地,等烟锅里的土烟吸完了,天也黑了,才起身去给我和姐姐做晚饭。早就饿坏了的姐姐,拉着我去门口挖埋在雪地里的柿子和土豆。无需马灯,雪就是灯。雪照映在大地上,四周静悄悄的,去菜地的路,亮得与白天没有什么分别。姐姐用冻得通红的手握着铁铲子,挖开一个很深的洞,从洞里掏出几袋早就包好的红柿子和土豆。我和姐姐拿着它们,迫不及待回到火炉旁。柿子和土豆在火炉上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们心里也美滋滋的。滚烫的柿子里有雪冰冷鲜美的味道,有雪软绵香甜的味道。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醒来,雪就停了。打开纸糊的窗子,一股冷风袭来,白茫茫的雪景破窗而入,让我有一些不适感。很快这份不适消失了,久违的笑容挂在了嘴边。窗外几乎所有的房屋、树木和小路都消失不见了。放眼望去,四处都是白的,大地是白的,天空也是白的,连不远处出来觅食的小狗也变成了白的。爷爷从屋后抱着柴火进屋,他的头发和眉毛也被“染”得更白了。

从前的雪,下得动人。

就像村小老师教我们读的唐诗那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村里的小伙伴就喜欢在这样四周无人的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滑雪板,还有在雪地里“埋地雷”。我和姐姐披着稻草编的披肩,走在上学路上,正兴奋走着的时候,我一不留神,一脚踩进“地雷坑”里去了,半个腰身都埋了下去,不能动弹,急得姐姐跑回家大声喊爷爷。爷爷像轻功高手一样飞奔到我跟前,拔萝卜似地把我拔出来。爷爷替我整理好衣帽,拉着姐姐,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向学校走去。姐姐走路也变得小心翼翼,但又格外开心。

上学路上,树梢上的冰凌非常刺眼,像刀剑一般锋利,我和姐姐不得不带着小虎帽来保护头部,整个人看起来傻傻的。这些都引起护送我们上学的爷爷的极高警觉,他边走边张望。白茫茫的森林,望不见尽头的路,听到有声响靠近时,爷爷会大声呵问:“谁?!”吓得我和姐姐缩着脖子,躲在爷爷身后。走近了一看,是同村的人,便哈着热气干咳一声,相互招呼。有些人会递给爷爷一根烟,然后继续赶路。那烟早在雪天里冻住了,爷爷把它放在帽子里捂一会儿,然后拿出来,吧嗒吧嗒地边走边抽。到了学校门口,小伙伴们看着我们哈哈大笑,爷爷也哈哈大笑。爷爷的扮相,和古装武侠里的白胡子老人一样,这让小伙伴们很敬仰他,把他视为和雪山里的大侠一样神秘的人物。

放学后,我很快忘记了上学路上所发生的事,兴奋地走在两旁都是杨树的乡村公路上。雪时不时地从树梢落下来,像要故意和我作对一般。硕大的战场,我孤军奋战,和所有杨树打雪仗,既兴奋又孤独。直到我走到村头,看见其他小伙伴也在打雪仗,我便加入其中。我们从村西玩到村东,再从麦田玩到深林。在深林里,我们将参天大树头顶上的雪用力摇下来,又将黄叶上的雪无情地踩疼,再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画出一幅幅难看的涂鸦。奶奶总是拿着扫把追着我打,直到她滑倒在地,我才不情愿地将她拉起来。

我常带着我家的狗走在茫茫深林,听雪和落叶在空中演奏的交响曲,小脚踩在地上,一路咯吱作响。狗比我还善于破坏,它四处乱窜,将雪原中完整的城堡,放肆地蹂躏成废墟,然后对着天空低吼两三声……

从前的雪,下得触目惊心。

秦岭南坡的村子,有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雪原,叫赛鹤岭。赛鹤岭和武侠小说《神雕侠侣》里的场景一样,大雪茫茫,深不见底。喜鹊和雷鸟时不时地钻出头,还没等人们看清,又飞镖一般“嗖”的一声不见了。更神秘的是,在我还是个学前班孩子的时候,就听爷爷讲,赛鹤岭上有很厚很厚的雪,以及雪狼。雪狼浑身雪白,人走在山上,经常分不清前方移动的土堆到底是雪堆还是雪狼。

有一次村里胆大的小伙伴组织大家去赛鹤岭游玩。我带着狗,在紧张不安中报了名。我们做好了分工,有的负责带路,胆子大且有责任感的负责断后,其余人负责观察周围的动静。我们小心翼翼手拉着手,拄着木棍向山顶上走去。雪在村里下得很小,但到了赛鹤岭上,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深,我们的小腿踩下去,鞋子都快被盖住了,小腿儿从雪堆里拔出来颇费力气。树梢上的雪时不时地落下来,有刺耳的声音。树上有一两只雷鸟不时飞过。前路模糊,我们谁也不敢大意。胆大的孩子搞恶作剧,对着赛鹤岭高喊几声,然后往山下跑开了,山上也传来回声。这些回声把我们吓坏了,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往山下跑,有人跑丢了鞋子也顾不上捡回来。我们虽然没有去成赛鹤岭,一路上担惊受怕,但也依然是快乐的。

我们走累了,狗也累了。于是我们躺在干干净净的雪地里睡上一觉,渴了就抓一把雪,然后含在嘴里。我一边颤抖一边哈气,一点也不用担心会吃坏肚子,也不用担心会挨大人的骂。在雪地里躺了一会儿,身上似乎比以前更暖和了,我们沿着弯曲的下坡路,朝炊烟袅袅升起的地方走去。

从前的雪,像远方的童话。从年终到新春,很长很长的时间,雪一直下着。从前的雪,是一首润物细无声的诗,是一场做了一遍又一遍,再也找不回来的梦。

2024-01-22 ■左 右 1 1 文艺报 content73280.html 1 从前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