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

董华《垄间击缶》:

为传统农业文明寻路

□何 书

《垄间击缶》,董华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3年6月

北京房山坨里村,地处华北平原与太行山脉的交界处,乍看上去与千千万万的北方村庄无甚区别,在岁月的冲刷下见证着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的嬗变。但也有大大的不同,“村民”董华用自己的一支笔让坨里村走进了文学。

董华生于斯长于斯,“农而优则文”,《草木知己》《大地知道你的童年》《京西草木》《还是乡情》等作品,都在以坨里村为圆点,“挨着地皮”侍弄心中的庄稼。散文集《垄间击缶》也是这样一部作品。全书以“齐民本纪”“柳荫说坊”“辈人辈事”和“岁土尘心”为经,以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乡村生产生活方式为纬,笔力纵横于节气、庄稼、农具、吃食、乡邻、习俗,让人看到时代局部的沧桑,以及由此带来的对传统农业文明落幕的复杂情愫。

垄下有土,缶取材于土,《垄间击缶》写的是乡土事。作者笔力所及之处,也即是我们民族因“土”而成就了灿烂的农业文明,但是也因“土”,进行着艰难的转型。

缶,大肚有耳,能装东西能做乐器。击缶助兴是秦国特色娱乐活动,但秦国被认为“不识礼义德行”,以至于墨子认为击缶是下里巴人。庄子在妻子去世后击缶而歌成大道,蔺相如折冲樽俎让秦王为赵王击缶,都是脍炙人口的典故。《垄间击缶》的主题,亦可作如是观。击缶与落幕的传统文明形态告别,是一种达观,在变化迅捷的工业文明时代,一笔一画地追寻和整理已经被扫入历史尘埃的物事,也需要比肩蔺相如的胆气。

要怎么读《垄间击缶》才得其妙呢?窃以为,扣准了“真实、真情、真味”三真即可。

真实。我国的传统农业生产方式,绵延千年变化不大。改革开放特别是新世纪以来,机械化程度不断提高,上千年变化不大的农具和耕作方式早已难觅影踪,在董华的笔下,却都活了起来。

论白描之精到,首推《引耕道情》。立论先打破了文人笔下对农耕生活的常规印象,认为真要深切体会乡村生活,“了解大型的、波澜壮阔,且情绪舒张的农事活动,则非农业地里滚过的人不能得真髓”。然后笔锋一转,从耕字的读音说起,解释了民间为何读耕为“jīng”,继而解释了春耕、夏耕、秋耕的区别,顺便科普了耕地工具“犁”,最后说到了“盖地”的学问。在机耕逐渐取代畜耕的情形下,历史的沧桑感扑面而至。

农事不止耕地一件,春种秋收也非字面这么简单,在《寻常的玉米,当家的粮》中可以看到耕种的全流程:“一步三棵苗”的播种距离、苗高与耪地的辩证关系、如何追肥、如何防虫害等,皆娓娓道来。作者并非只讲耕作,而是点出了生活的局促——青黄不接的时候忍痛吃青玉米,既耽误收成又难以饱腹,但又不得不吃。再对照玉米地里的杂草野果和蚂蚱、玉米粥玉米窝头对味蕾的冲击,给读者捧出了一个玉米的“梦”,梦里有苦有甜。

让人叫绝的还有作者的案头功夫。拿《经纬打谷场》《锄禾往事》《遥远的耧铃声》来说,打谷场的功用和修葺、锄头的分类和使用技巧、庞大的耧具如何在好把式手中变成绕指柔,不仅写出了农具农事的具体,还有引经据典的翔实考据。

真情。真实为表,里有真情。《垄间击缶》提供了一个审视“苦难”的视角:生产队时期,生产热火朝天,却连饭都吃不饱。由此带给人的是一种类似茧房的处境——看不到其他的可能,只能在既有的轨道中不断“内卷”,土地维持的低产量带来的是人均口粮的不足,不得不在数量不多的吃食上大做文章,由此形成一个“苦难”的闭环。《冤家路窄》,生发的即是这种情愫。

白薯作为外来作物,直到20世纪90年代在国人特别是农村地区饮食结构中仍然占据重要地位。《冤家路窄》将白薯定格为“冤家”,冤家多义,一指情人一指仇人,董华写活了这种情绪。作者以白描功力,得意扬扬地给读者展示了各种白薯吃食的做法,糖稀的吃法、烀烤白薯、白薯面做擦格儿、捏格儿、摇尜尜儿、猫耳朵……文字之中跃动着白薯的香甜气。但真的是欢喜地吃吗?董华自述他们家从头一年的大秋到来年五月,每年都要吃七个月的白薯,顿顿白薯、缺粮少油的日子,“白薯吃多了,烧心,口里常控出酸水”,“那一段很长的经历,我谓之‘苦大仇深’”。

真味。《垄间击缶》的字里行间,还透着“聊斋味儿”。作者并未停留在日常风物的描写、乡间生活的桑榆自道,而是在细致入微的农事、饮食和人情摹状之外,充满对农耕文化的剖析和反思,使作品具备了大家气象。《马向伯》《闲从旧妇话当今》《孙半仙儿》《潘五先生》诸篇说人,《推碾子》《祭祖》《守岁》诸篇记载乡村习俗,活化了农村生活的人情味和年节味,有一种大历史映照下的微观史学的意味。

再放眼望去,时代也如此。董华在《经纬打谷场》中认为,“生产力改变农民命运,是无可争辩的事实,难解在于,拥有悠久农业文明历史传统的农业大国,中国人的世界观、价值观,原本在很大程度上都与农业社会乡土风俗、伦理道德有着密切关系,而目前这种关系已相当微小。近年来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加快,越来越多的农村变成了‘空心村’,城市化发展一方面让人享受到了物质化的便利和舒适,另一方面也对中国乡土社会构成了冲击。农民应该得到更充足的物质上的享受,可我总在担心,农民会失去天然的被泥土塑造而成的精神本质。”传统社会的秩序仰赖于此,对于农时、农事和工具的运用,需要层层累积地传递下去,靠的是难以量化的经验。

社会发展不会因个人意志而转移,一路向前也未必都是风景。董华流露出对传统农业文明的忧思:“土里刨食的一套花活儿,各种农具,相聚一起劳动的亲和场面,以及自然而然产生的干干净净的持有感,而今已被时间带走,它们回不了家了。”

仔细读一读《垄间击缶》,说不定还能帮它们找到回家的路。

(作者系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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