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死不做亡国奴

对于范天恩来说，他的抗战，始于1931年的9月18日。

“九一八”事变那天，范天恩经历了进入孤贫院后最压抑的一天。

这一天，让范天恩年少的心灵里种下了“不当亡国奴”的种子，从那后他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成为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斗士！因此当罢课学潮出现时，他以极大的热情投身其中，当那是展示中国民众不甘屈服的舞台，当那是抗击日本侵略者的一次集体呐喊。

学校里有一位名为赵笃生的语文教师，范天恩听他讲语文时，常会用到时事政治方面的内容。正是从这位赵老师的口中，范天恩弄清楚了西方列强瓜分中国的阴谋，明白了李鸿章、段祺瑞等人的卖国行为是如何为虎作伥的，知道了日本军国主义为什么会对中国发动侵略战争。而范天恩不知道的是，这位赵老师其实是受中共党组织的秘密派遣。赵笃生是泰安人，他以回家探亲为掩护，其任务是在泰安城内发动群众，开展抗日救亡活动。在范天恩看来，这位赵老师既博学又热血，他很喜欢参加赵老师组织的活动，也很欣赏赵老师的组织能力，总觉得赵老师身上蕴藏着一种很大的能量，吸引着他和同学们追随在赵老师左右。

起先，赵笃生在一群学生中并没注意到范天恩，直到有一天，赵笃生在《大公报》上看到了一首充满爱国情怀的诗，作者介绍中赫然写着——孤贫院学生范天恩！赵笃生找到范天恩，问他为什么会写下那首诗，范天恩回答说，因为他反对刚刚签订的《何梅协定》，反对国民政府放弃华北主权，反对他们屈服于日本鬼子！

赵笃生不禁为范天恩叫好，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诘问道，那首诗真的是你自己写的吗？范天恩立刻表示，他能背给老师听。于是，当着赵笃生的面，站在孤贫院的院子里，范天恩抑扬顿挫地背诵着他此生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

秋雨似琴悲，弦断山河碎。

大病盼良医，雪耻待我辈。

此时的范天恩，对古典诗词和石刻楹联已经小有心得。空闲时，他会在图书馆里阅读唐诗宋词，还常在星期日的半天自由活动时间里去登泰山，沿途记下名人题词与石刻文字，记下留存在古建筑物上那数目众多的楹联绝句。在古人有关泰山的诗篇中，他最喜爱的是杜甫的五言诗《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那段时间，少年范天恩在逶迤不断的山道间拾级而上，经常大声诵念杜甫24岁时写下的这首诗，两颗年轻的心灵因了共同的豪迈而靠得很近。每回站在泰山顶上，范天恩总觉得心底里涌动着某种渴望，希望在中国能出现为改变穷人命运而战斗的人，希望有一天能跟着一群了不起的英雄去为穷人打天下。

电影《渔光曲》就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进入了范天恩的视野。范天恩是孤贫院的电影放映员，他边放电影边止不住地轻声抽泣，因为影片主人公小猴、小猫姐弟俩的悲惨命运，实在是太像他们范家姐弟俩了！此刻，有个声音在范天恩心中响起：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量，你不该再窝在这里看着穷苦人被欺负、被宰割了！你不能再看着这个可恶的世界继续作恶了！当天晚上的日记中，平生第一次，范天恩写下了他渴望参加武装力量的心声：

倘若有一支盒子枪，我要把世间欺压穷苦人的坏蛋全杀光！

那时的范天恩，还不了解中国共产党这个组织，也不知道这个组织的宗旨，正是要解放像他这样的穷苦人。但他注意到，学长邹玉朋似乎与所有人不同，他的行踪很神秘，但为人却很仁慈。在刚刚过去的整个罢课学潮中，这位学长总是冲在最前头，最危险的地方总有他的身影。他总是不断地鼓励同学们，也总是注意保护同学们，他就像是所有同学的大哥哥；而且所有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同学们按照他的主意去做了，最终大获全胜！因而私下里有传言说，学长邹玉朋是个神秘人物，在他身后隐藏着一股神秘力量，就是那股力量的神秘之手在暗中帮助孤贫院。

这已经带上了灵异侠道的感觉了，说的人与听的人都一脸的亢奋激动。数范天恩最为上心，他决意要向学长邹玉朋问个究竟。机会在一个傍晚来临，范天恩与邹玉朋被派往火车站，取回一箱外地捐赠孤贫院的文具。没人与他俩同行，但范天恩还是压低声音询问起来，毕竟这是个敏感的话题。范天恩明白，要是邹玉朋不信任他，完全可以拒绝回答，或是顾左右而言他。

显然邹玉朋是信任范天恩的，他没有否认那些传言，还向范天恩证实，中国已经出现了一群为穷苦百姓打天下的英雄。范天恩第一次知道了中国工农红军是怎么一回事，第一次听到了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的名字。邹玉朋告诉他，彭德怀写了一本兵书，讲的都是抗日救亡的道理和游击战的战法，每个有志青年都该认真读读那本书。

两人间的这次交谈再度激起了范天恩的爱国热情，他坚定不移地相信：既然邹玉朋能够带领他和同学们赶走那些恶霸老师，那么，只要他们继续联手，继续战斗，就一定能够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当晚，男生院的宿舍里唱响起一首抗日歌曲——

我们的敌人凶似狼，抢占我地方。抢掠屠杀后，再烧毁我村庄。可怜我同胞们，老幼命遭殃。不打倒野心狼，印度是榜样。兵和民不要分，齐心打敌人。同胞们向前进，攻破敌中心。前军扑，后军上。敌军火，虽猛烈，我们心坚强。雪国耻，收四方，复国土，保边疆，为民族自强。杀——攻上！

奔向革命的征途

1937年的中国阴霾密布。7月7日，狡诈的日本人蓄意制造了卢沟桥事件。“不宣而战”早已在东北发生，北京西南的这一场激烈交火，标志着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此后，从东北起飞的日军轰炸机一路狂轰滥炸。华北沦陷！上海沦陷！济南沦陷！

济南的沦陷让泰安危在旦夕。这里已多次遭遇日军轰炸，大街小巷全都被扔了炸弹，数泰山火车站落下的炸弹最多，日军轰炸机沿着津浦铁路实施轰炸，连续三天都在泰山火车站上空轮番轰炸。泰山孤贫院加强了对学生外出的管理，需要去院外作业的工农副业生产也早就被迫停止了，但相关消息还是越过高高的围墙传了进来：

——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临阵脱逃！身为陆军上将，身为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韩复榘面对攻进济南城的日本侵略军选择了一枪不发、仓皇南逃；

——泰安县县长周百煌弃城脱逃！身为泰安一县的父母官，起初周百煌倒还有一丝良知，他请示韩复榘，是否需要在泰山一线布阵抗敌。韩复榘的回答斩钉截铁：“南京不保，何谈泰山！”周百煌得此尚方宝剑，立刻带着一帮政府官员南逃而去。

每天都是这些类似的消息，范天恩悲哀至极。大敌当前，国门失守，中国所拥有的，却是这么无能的政府、这么可耻的官员、这么无用的军队！

范天恩想起学长邹玉朋对他说过，有一群为穷苦百姓打天下的英雄，他想起了毛泽东、朱德、彭德怀这些名字，心想要是能找到他们，他愿意跟着他们一起去抗敌保国。此时邹玉朋已经毕业离校，范天恩打算悄悄找找他。

泰安在1937年的最后一天沦陷。等到1938新年钟声响起时，泰安已是满城尽挂日本旗。

此后的一些天里，同学之间悄悄传递着一个消息：泰山周边已经燃起了抗日烽火，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抗击日本兵的武装队伍。范天恩努力打听到了那些地名——位于泰山东南的徂徕山一带的村庄，泰安城西的夏张庄、安驾庄，等等等等。

又过了几天，范天恩听到男生院8号宿舍里传出了《义勇军进行曲》的歌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有人领唱，众人合唱。范天恩惊喜地听出了领唱人的声音，判定那就是他正在寻找的学长邹玉朋。由于学校规定在非常时期不许串宿舍，等到范天恩花费工夫摸到8号宿舍，邹玉朋已经离开了。

但范天恩还是得到了他最想得到的信息：邹玉朋已经参军，现在是八路军山东西区抗日自卫团一大队的一名战士，他暗中回来，就是动员有志抗日的同学去投奔八路军。

范天恩热血沸腾。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八路军”这个称号。最让他兴奋的是，学长邹玉朋留了话——八路军欢迎更多立志抗日救国的青年参军，他很快会再回来联系大家！

范天恩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每天都在不动声色地留神着学长邹玉朋可能出现的迹象。在悄然等待的日子里，范天恩发现，身边总有三三两两的同学突然就消失不见了，谁也说不清他们去了哪里。范天恩猜得到他们都去了哪里，他不能说破，他也在等待着从泰山孤贫院突然消失的那一天。

一连几天，范天恩都抽空到宿舍后面的树林里，将他藏匿的一把战刀擦了又擦。那是他在国民党军逃兵走过的地方捡到的，准备一旦需要时可以防身。他打算带着这把战刀去参加八路军。

然而许多天过去了，学长邹玉朋再也没有出现，最后一批同学的消失也过去好几天了。又有一个更为耻辱的消息传来——出入泰安城门的中国人，都必须要向站岗的日本兵敬礼。这等于是在强令他们甘当亡国奴！

范天恩无法忍受这种奇耻大辱，更不想再在孤贫院里干等下去了。一个风雨夜，他将那把藏匿的战刀找出来，带在身上，跟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翻越墙头，悄然离开了泰山孤贫院。

范天恩和同学们沿着泰山山脉一路疾行，沿途打探学长邹玉朋在哪里，打探八路军山东西区抗日自卫团在哪里。这种茫茫人海中的打探给他们惹出了麻烦，带来了危险，要不是他们逃得快，两次都差点儿被伪军当成“通共”分子抓住。最后，范天恩和同学们决定，不再寻找学长邹玉朋了，也不再寻找八路军山东西区抗日自卫团了，只要能找到抗日的队伍，只要人家肯收下他们，就义无反顾地参加进去。

做出这个决定后不久，范天恩和同学们就在山口镇的一个小村庄里找到了抗日武装。起先，放哨的哨兵极不信任他们，看他们执着打探的样子很可疑，范天恩的身上又带着一把战刀，于是将他们全体扣押，直接带到了负责人面前。

虽说那哨兵没能认出范天恩和同学们的真实身份，但范天恩却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断定他们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八路军。

范天恩没有看错，这里的确是八路军山东人民抗日游击队第四支队泰安独立营，他见到的这位负责人，就是该营营长沙海秋。

事后，营长沙海秋问范天恩，你为什么一眼就能认出我们是八路军，我们又没有穿军装？

范天恩的回答是：因为我能认出你们身上的味道，那是穷苦人的味道。

营长沙海秋又问范天恩，知道我为什么会相信你们吗？因为你们身上不仅有一种穷苦人的味道，还有一种读书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