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擅长把传统融进现代生活的纳西人而言,最隆重的节日是春节,但最热闹的节日,当属“三多节”。
但凡有纳西族人民居住的地方,一定有“三多节”。三多是音译,指的是纳西族保护神“阿普三多”,相传三多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世代守土安邦,抵御强敌,护佑纳西子民。所以,三多节是用来纪念和祭拜三多神的。后来成了纳西族法定传统节日,官方组织的系列文化活动加上民间自发的庆典,可谓盛况空前。
孩提时候,我对三多节有种不一样的期盼,和过年、中秋等不同。在我眼里,这些节日的快乐来得很实际,比如假期、压岁钱、美食,还有全家人为迎合节日的好心情。三多节则不同,对它的期盼与物质无关,倒是跟精神有关,仿佛有一种很单纯的快乐,因时光的变迁暗自滋长,因季节的更替悄然而生。
经书里说阿普三多属羊,所以,对他的祭拜是在每年农历二月份的羊日,后来固定成农历二月初八,通常会在公历三月初的某一天——这可是一个正走向春天的节日啊!
在中国,因为有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做参照,海拔2400米的纳西族主要聚居地云南丽江,尚不能算作真正意义的雪域高原,顶多算是一片高地。即便如此,高地还是呈现雪域高原的某些特征,有着漫长且寒冷的冬季和并不炎热的夏季。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寒冷始终占据着重要的空间,现在想来,大概有两个因素,第一是气候变化,那时的气温比之现在低得多。第二是年龄,小孩子对寒冷的抵御能力远不如大人。
所以,我对丽江的寒冷有着彻骨的体验,这种体验在云南人当中不多见。那时候,玉龙雪山白雪皑皑,终年不化,冬天的清晨,古城里的河流会冒着白气,烟雾腾腾,城外水田里有水的地方浮着厚薄不一的冰块。要是下雪,雪后滴水会冻结成冰,在屋檐悬挂出剑一样的冰柱。
这些景象如今已不复存在,但在那时是尖利的痛苦。因为衣服并不充足,鞋子也不够保暖,并没有很多套可以更换的冬装。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祖国西南边陲的小孩子,几乎所有人都过着这样的日子,甚至有的人比这更糟糕。还记得,我的一个小脚趾老是会生冻疮,害得我不得不按照奶奶教的偏方,每晚靠着炭火,用一块腊肉皮反复擦拭,持续整整一个冬天。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衣柜里,每个人都有一套漂亮的纳西服装,到了三多节那天,大家都会穿上它。
几乎所有的纳西服装都出自于民族服装厂。那时的民族服装厂是大厂,有好多做工师傅,但并没有专门的设计师。当然,其实是不需要什么设计的,裁缝师傅们做民族服装有唯一且通用的标准——年龄。因此,女性服装的款式也只有三种,分别针对老年女性、成年女性和小女孩。令人欣喜的是,颜色和质地是可以挑选的。比如,羊皮披肩上的手绣七星,可以选择不同的花样纹路;七星上镶嵌的塑料珠子,也可以任意搭配;垂坠下来的流苏,可以选择是用普通的线条还是用小羊皮锻制。这对于女孩子来说,不失为一个美妙的过程。
所以,你拥有的这套纳西服装,必定有着你喜欢且为之骄傲的细节,在三多节那天,就可以尽情地展示。这一天,起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层层叠叠的冬装,换上民族服饰。三月初的滇西北,漫长的冬天刚刚过去,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但迈向春天的脚步如此坚实。空气里温柔而暖和的气息,恰到好处地激发着沉睡良久的喜悦。换上艳丽且相对轻薄的纳西服饰是最好的做法,与此时的气氛相得益彰,与即将到来的草长莺飞、春和景明相互辉映。
在我看来,这不像是一个简单的习俗,倒更像一个庄重的仪式,一个用来迎接春天到来的仪式。所以,纳西族的三多节,拜这块高地姗姗来迟的春天所赐,也有着辞旧迎新的内涵,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辞旧迎新。
在我们这个传统和现代相结合的家庭里,对民族节日有着一定程度的关注。这一点和大部分纳西族家庭相似,彰显的是自发的传承和保护。因为重视,我们在这一天还被破例允许使用妈妈的口红和胭脂。在祭祀活动结束以后,还有以家族为单位的郊游和聚餐,兴致高的话还要参加到歌舞打跳的队伍中去,妈妈自然希望在这些过程中我们能保持良好的形象。
祭拜阿普三多要到玉龙雪山南麓的北岳庙、三多阁。三多阁常年封闭,仅在这一天开放。年长的东巴祭师会在当日晨间主持隆重的祭颂三多神仪式,念诵《祭三多神经》《祭圣日神经》,跳东巴祭祀舞,面朝玉龙雪山,为前来祭拜的纳西儿女祈福。届时人山人海,人人着节日盛装,虔诚祭拜,场面极其恢宏,令人神往。但是我们家拖儿带女,加之北岳庙路途遥远,多半是赶不上的。那时候我们常去的是黑龙潭五凤楼,那里也塑有阿普三多的雕像,也要举行祭祀活动,就是规模相对小些。
祭祀主要由大人来完成,小孩子等待的是接下来的环节。等焚烧的香火烟气渐渐散去,四周就响起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戏声。歌舞的阵容是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的,好像没有哪种形式比歌舞更能表达内心的喜悦。这时候,我才会意识到,原来因春天来临的轻悦人人都有,汇聚到一起,就成了轻快的舞步和嘹亮的歌声。至于说到我自己,这一天唯一小心的事情就是尽量不要舔嘴唇,涂好的口红褪去了,是没有机会再补一遍的。至于下一次化妆,恐怕要等到六一儿童节。
塑在黑龙潭五凤楼的三多神像,就算以小孩子的眼光看,也不能称之为高大威猛,倒是相貌堂堂、仪表威严。这位纳西族神灵是个骑白马、穿白甲、戴白盔、执白矛的武将,我那时候分不清楚,把他和连环画里的赵子龙混在一起,只当成是同一个人,就是多了一把白胡须,是年迈的赵子龙。后来才知道,这位神灵在纳西人的心目中,就是玉龙雪山的化身,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对他的膜拜甚至可以追溯到1200年前。
关于阿普三多神庙,最早的记载出现在乾隆《丽江府志略》里:“麦琮(纳西族首领)常游猎雪山中,见一獐,色如雪,以为奇,逐之变为白石,重不可举,祝之又举,其轻如纸,负至今庙处少憩,遂重不可移,因设像立祠祀之。”《光绪丽江府志稿》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我喜欢的却是一个民间故事,这个故事收集在由白庚胜老师主编的《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云南玉龙古城卷》中。里面的阿普三多是个白胡子老者,天神遮劳阿普派他来到纳西族首领的身边,护佑纳西子民,他迷恋玉龙雪山的美景,先是化身为白马鹿,继而又化为白石,与玉龙雪山合而为一。这个故事一波三折,神灵不仅与我幼年时看到的雕塑吻合,也带上了可爱的性情、可贵的人间烟火。这个形象后来被我写进一本写给纳西族孩子看的书里,书名叫《来自纳西族东巴经典籍的神话》。人与神灵之间的鸿沟,仿佛被一抹暖和的春天的气息轻轻抹平。
如今我已生活在另一个城市,但正如我在文章开头所言,但凡有纳西人居住的地方,就一定有三多节。每年的这一天,我还是会穿上纳西服装,到达指定的位置,和从这个城市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纳西乡友一起,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现在,我的衣柜里有了不同款式的颇具设计感的纳西服装,但我依然沿袭着从前的习惯,总是愿意穿上最为艳丽、最为轻薄的那套,以此作为一个仪式,在微凉的衣裳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告别冬天,走向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