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评论

留住与救赎

——读彭程长篇非虚构作品《杯子上的笑脸》 □刘江滨

《杯子上的笑脸》,彭程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12月

一个人若失去了双脚,够不幸的吧,居然也能为人所羡慕。这看似怪异和荒谬,实则真实而残酷,因为与失去生命相比,任何不幸似乎都是幸运的了。作家彭程在他的《杯子上的笑脸》一书中,就记录了为罹患绝症的女儿治疗过程中曾生发的奇异之念。

曾有一年多的时间,正值创作旺盛期的彭程突然从报刊上消失了,不着一字。其间我们偶有微信或电话联络,也能够感觉到他情绪不高。作为好友,我不免为他担心,以为他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有一天通过微信将我的担心坦陈于他,他也正好刚给我寄了新出的三卷本散文集,随后就告知他女儿乔乔患病去世的消息。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深感震惊。此时距乔乔离世已逾两个月。又过了七八个月,我收到了彭程刚完成的书稿,那时名叫《亲爱的乔乔》。那是我从未有过的一次阅读体验,心灵受到极大的冲击和震撼,数度泪流不止。

收到这本改名为《杯子上的笑脸》的新书,我先为装帧的新颖别致而赞叹不已。书的外层更像是一个礼品盒,打开来,“盒子”里除了书,还有6张乔乔的彩色照片,不是印在书里,而是单另随附。这不啻是一个失独父亲献给女儿的礼品,也是作者献给读者的一份情感浓烈、思索深远、人性大美的精神礼品。而那几张乔乔的照片,使读者仿佛与作者建立了亲人般的关联,阅读便有了一种家庭般的共情氛围。

《杯子上的笑脸》以《回家》开篇,正文共分三辑:“噩梦”“挣扎”“回忆”,后附女儿文章四篇,末尾为代后记《天堂一定很美》。从文体上说,这部书属于长篇非虚构作品,按照自然时序的线性叙述方式记录了女儿患病、治疗、辞世的全过程。尽管开头就已告知了结局,但整个过程读起来依然惊心动魄,扣人心弦,催人泪下。作者采用了叙事作品较为少见的第二人称,以天堂的女儿为倾诉对象,仿佛阴阳两隔的父女二人之间深情的灵魂交流,更增加了一份刻骨铭心的真切感。这部书与彭程以往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同,堪称一部椎心泣血的生命之书,是用灵魂浸泡着血泪培育出的奇异花朵。作品不仅以生动细腻的文笔、大量极具文学化的修辞手段,准确地描述了独特的个人体验与内心世界,而且借此向命运、因果、宗教、灵魂等人类终极性的问题发出质询与求索,使作品的个人化书写得以延展,具有了普遍性和一般性,从而拥有了经典的味道。彭程说,这样的书此生不会有第二本了。我理解,任何一个作家都不愿意以此高昂的代价写出这样的作品,哪怕是传世的杰作。

“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一直被视为人生三大不幸。“白发人送黑发人”,因有悖于人伦秩序,尤其让人心痛。如果痛苦也分级别的话,彭程所遇显然是最高级,他自称“惨绝人寰”。人的死亡有猝死和受尽病痛折磨而死的不同,前者甚至被称作“好死”,因没有受罪而让家人得到一丝安慰。而后者不仅病人痛苦不堪,家人也备受煎熬。乔乔患的病是脑癌,医学名字叫胶质母细胞瘤,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病,以目前的治疗手段,绝对是不治之症,彭程比喻说:“恶疾如同一道道深渊,而它是最深最暗的一道。”乔乔又是这种病里最严重的一种,从发病到辞世只有14个月时间。令人深感痛惜的是,乔乔方不足29岁,美国纽约大学读研毕业在即,生命之曲刚要弹奏宏丽的乐章,却戛然而止。彭程这样写道:“仿佛走过了很长的路,前面出现了一道门,隐约闪亮,似乎允诺着那边有着无限的美好,但走近时,却发现门后面是令人眩晕的万丈断崖。”书中密布着许多顶格词语来表达作者的痛苦,如“晴天霹雳”“巨雷轰顶”“世界坍塌了”“锥心刺骨”“伤心欲绝”“五内俱焚”“百爪挠心”等等。也如实记述了他沉陷痛苦中的一些怪异行为:“伸出拳头击向虚空,一把将摞在床头柜上的书推到地上”;“手掌机械地拂过身旁半人高的冬青树丛,偶尔会揪下一把叶子揉碎,指缝间沾上了黏糊糊的汁液”;因懒于洗澡,后背皮脂腺囊肿,为此做了小手术;那段时间,夜不能寐,患了心源性抑郁……这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痛苦经历,令以阅读量大著称的彭程,由此断定有些作品关于痛苦的描写,没有性质和程度相似的经历,只是主观臆测,泛泛而已,不值得信赖。这是彭程以刻骨铭心的经历,得出的一个结论。

彭程为什么写这本书?写作过程和回忆往事难道不是又将痛苦一遍遍咀嚼、将伤口一次次撕裂吗?这是肯定的。但彭程显然有更深层次的考量。在《天堂一定很美》这篇代后记中,写他读了法国当代作家菲利普·福雷斯特的小说《永恒的孩子》之后有一段感悟:“经由文字,过往的一切被留住。文字是密封罐,封存保留了生命的曾经的气息。你描写了一个场景,那个场景就成了永恒。你描写了笑容,笑容从此定格在眼前。你描写了声音,耳边于是总是缭绕起那个声音。你写了失去的孩子,那个孩子从此会在你身旁,陪伴你终生。”彭程写此书就是想把女儿“留住”,虽然她的肉体已化为“虚无”,但经由父亲的描述,在纸上得以复活,并化作永恒。而且,每有一个读者阅读,等于一次激活,乔乔的气息、笑靥、行止栩栩如生,如在面前。作者笔下的乔乔,是一个身材高挑、嘴巴略大微信号为“嘴儿”、活泼爱笑、生气勃勃的姑娘。在书中,作者通过一些片段、一些细节、一些场景的描述,勾勒出乔乔从出生到长大短暂的人生轨迹,她的聪明俏皮、自立自强、乖巧懂事且特有文学天赋(可参看所附文章)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让人难忘的是她病中的坚强,当遭受疾病折磨时,“你从来没有当着我们面哭过一次,抱怨过一句,一次也没有”,反过来安慰流泪的妈妈:“妈妈你又哭了,你答应过不哭的。”这些表现都异于常人。《杯子上的笑脸》是一部悼亡书,缅怀书,也是一部复活书,他用文字留住了女儿,病中的乔乔、日常的乔乔都是永远活着的模样。

彭程写作此书,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通过文字的书写实现自我救赎。他在《天堂一定很美》中说:“写作也是用文字在哭诉,不论是大声哀号还是小声抽泣,那些郁积的不良情绪,随着一个个、一行行、一段段文字的写出,渐渐得到消解排遣。”“写作作为一种疗伤的手段,其功效确凿无疑。”彭程在给我的微信中也说:“还得感谢文学,写作过程确实起到了一定的疗治作用。”女儿从生病到去世后的这十几个月,无疑将作者抛入绝望与痛苦的深渊,堪称其人生的“至暗时刻”。懊悔、自责、委屈、愤怒、伤心等种种情绪交织以及无边的空虚感,都仿佛一道道绳索勒紧了他的身体,令人窒息。实际上,其间彭程已经出现了抑郁的症状,濒临崩溃的边缘。作为一个作家,把文字当作纾解压力、减轻痛苦、自我救赎的有效通道,中外古今都不乏先例。咀嚼痛苦,固然是对伤口的一次次触碰,我相信,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定会与泪水相伴,然而情感势必得到纾解和宣泄,身上的那道绳索或松动或脱落,虚空被填满。而且,回忆带来的不全是痛苦,写到乔乔出生时、调皮时、出国时、一家三口旅游时等种种往事,苦涩中掺入了许多甜蜜的汁液,寒冷中添加了丝丝暖意,显然,这对孤寂无着的心灵也是一个巨大抚慰。此书以“杯子上的笑脸”为名,也是意欲和痛苦对冲,让欢乐永久定格。作者在书写绝对个人化的经历和体验之外,还稍稍宕开一笔,通过对形形色色的病友群的描写,对病因以及疗治的求索,进入了公众性的层面。在夜不成寐的痛苦中,作者思绪纷飞,却始终把持着理性的缰绳,没有让思考之车出轨或倾覆。或许作者有一个使命,他要替没有写作能力的病人或家属发声代言,表达内心,他要通过自己的书写在自我救赎的同时也要救赎相似遭遇的人,在共情共鸣之外得到生命的释放。

《杯子上的笑脸》所写无疑是一出人间悲剧,一个将美好毁灭的悲剧。正如悲剧常常能给人以情感的升华与灵魂的净化一样,此书尽管盈满了伤感、绝望、无奈与悲痛,但我们依然看到了人性的光芒和不屈的力量。书中有大量感人至深的细节,写出了人伦亲情的极致,平凡父母的伟大,甚至超出了日常的经验之外。比如,乔乔去后,作者夫妇没有按通常的做法寻一块墓地将其“入土为安”,而是将骨灰盒置放在女儿房间的钢琴台面上,“女儿,这是你永远的家。你就踏实地住在这里,陪伴我们,直到将来某一天,那一双拉走了你的手,开始伸向我们。”再如,“在你离去后,妈妈定时给你的手机续费,为了保留住这个号码。”“她仍然继续发微信给你,听到一首你喜欢的歌,看到一组有趣的猫咪的照片,或者某个你感兴趣的话题,她都会转发给你。每到节日,更是要发上祝福的图片。”在治疗过程中,明知是一个无望的结局,却从不放弃,最优质的医疗资源,极昂贵的治疗手段,百般努力,不惜代价,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虽然抱怨过苍天不仁、命运不公,但自始至终都在顽强地抗争,“一门心思,都是为了在与死神的拔河中,让那根系在绳子中间的红布条,尽量晚一些被对方拽过分界线”。在苦难、未知与命运面前,人确实常常显得渺小与无助,但仍然有人说,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读《杯子上的笑脸》,悲伤之余,我们也切实感受到人间亲情的温暖,以及绵绵无穷的爱的力量。

一个叫乔乔的女孩,经由父亲之笔,获得了永生。

(作者系散文家、河北省作协副主席)

2024-03-29 ——读彭程长篇非虚构作品《杯子上的笑脸》 □刘江滨 1 1 文艺报 content74074.html 1 留住与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