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一、基础

《建筑伦理学》(书摘)

□盛可以

《建筑伦理学》,盛可以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6月

归根结底,坏就坏在她有一颗糍粑心,麻烦都是自己揽过来的。过去几十年,万紫远在千里之外,操心着每一个家族成员的生活与命运,解决这样那样的问题,现如今又做着一件不自量力的大事:回乡建房。

动念时,她的账户余额只有几千块,在北方置业欠下的房贷与借款尚未还清,但母亲在电话中谈论坏天气,说到雨大屋漏,墙体开裂,天花板像尿了一摊。她的心里酸楚,想起小时候漏雨的房子,雨击打接漏器具时发出的贫穷声响仍在耳边回荡,她不假思索地说,要给母亲建新房,好像她钱多得没地方花。

现有的房子是90年代建的,算父亲大权在握时期的产物。长兄万福一家与父母亲各住一层,万紫曾出过一份资助,但没有属于她的房间。在外面漂着,就已经没人把她当作家庭成员了。这是女儿与儿子的区别,这是风俗。她不想承认这里头的冷漠,后来回乡已看不到自己的生活痕迹,床被烧了,书桌被劈了,连放着私人物品的抽屉也被撬开,厕所墙缝里塞着她的日记本残页——那时候卫生纸在乡村还没普及,甚至仍有人使用树叶或竹片——这些事,她也早就不计较了。

父亲去世后,万紫努力在母亲身上弥补“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吃的、穿的、用的、娱乐的、保健的,把母亲当作孩子宠。每周和母亲通几次话,联系不上就胡思乱想,担心出了什么意外,有时候还弄得兴师动众。母亲的耳背越来越严重,每次通话,万紫总觉得声嘶力竭,后来有了网络视频,看见母亲皆好,万紫只是微笑着听,随便她絮叨什么。

母亲的话题不外乎天气、家禽,以及花花草草,一向是知足常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攀比心理。她在电话里说,村里头尽是赚了钱回乡建别墅的,还仔细描述倒卖钢筋的兄弟在河边修建的联排别墅如何闪闪发光,做槟榔生意的孙老板花园里的环廊八角亭如何威武气派,连承包荒田的那个文盲都盖起了崭新的四合院。在母亲的叙述中,过去那个乏善可陈的乡村,似乎在这几年间已经改头换面,人们生活美好,民宅奢阔,唯独万家的旧楼房还在丢人现眼。

“我们的房子是村里面最差的了。”母亲是这么说的。

万紫是有家族荣辱感的人,这句话极大地刺激了她的虚荣心,加强了建房的念头。房子的功能是居住,是阖家欢乐,是让母亲骄傲、面上有光、家族有脸,一栋漂亮的房子还能告白世人:“我们万家,也是出了能人的。”

退路是不必想了。建筑成本低不了,粗略预算,即便是厚着脸皮延期还朋友的钱,强行算上未来新书版税,用点网络小额贷款,仍有一个不小的资金缺口。打开手机银行,没有意外,账面仍然是一个营养不良的数字,最美的梦想也养不肥它,只有醉酒才能让它从四位数变成八位数。恍惚间,数字和小数点摆臀扭腰,疯疯癫癫跳起了街舞,活像几个不务正业的穷小子。真能人圈养的数字都是会自我繁殖的,细胞裂变似地繁殖,自己不过是一个被虚荣心吹起来的“能人”,失败感击中了万紫。

她是四兄妹中排行最小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善良愚直之人。他们经济条件并不宽裕,读书少,文化程度低,在城里当保姆,打短工,努力活着,尽所能养家糊口。只有二哥万寿上了大学,结婚生子,工作稳定,可惜人生无常,几年前病魔掳走了他。父亲过于悲伤,紧跟着走了。母亲一个人固执地独居乡下,万紫主动承担了赡养母亲的义务。

万紫个人短暂的婚姻没留下什么,原生家庭始终是她感情的唯一寄托。亲情是一座富矿,同时也是光秃秃的经济荒山,她从没想过去那里挖点什么,但这次开始考虑这种可能性。因为万福的儿女早几年就毕业参加了工作,家中经济条件有所改善,再加上宅基地与旧屋是他们与母亲两家共有,新的建筑将来也是他们的,这时候让他们出点力、担点责任,恐怕也不算过分。

万紫决定与内当家大嫂子阿桂谈谈。

二、结构

阿桂个子很小,蘑菇头,天生苦面相,但是性格乐观随和,年轻时也蹦蹦跳跳。她是那种获得别人旧物便欢喜满足的人,身上穿着东家不要的衣服,家里堆满二手破烂物,总觉得什么都有用得着的时候。论活着的卖力程度,那是没人能与她比的。多少年给别人煮饭扫地带孩子,用粗糙结茧的双手将儿女培养成人,好歹读了些书,入了社会自食其力。

阿桂比万紫大八九岁,嫁过来之前,经常带万紫出去玩,有时也给她买件衣服,赢得了万紫的好感,建立了友情。阿桂总是笑嘻嘻的,心境豁达,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她吃苦耐劳的品德也是大家认可的。人们总拿她与万寿的妻子阿桃比较,同样是做儿媳妇,阿桃的命可是好了一大截,她只管涂脂抹粉,天真俗艳,两条纤细的鸟腿以及芭蕾舞裙般的超短裙,轻快地蹦来蹦去,回来连碗都没洗过一回。

人们说阿桂是万家的福气。万紫在城里有套大房子,平时空着,回来时就召集全家人在这里吃住团聚,总是阿桂买菜做饭,且从不抱怨。那时的贫穷并不影响大家庭延续融洽欢乐的气氛,没有利益冲突,没有口角,一切都是简单的。虽说后来在晚辈教育问题上与阿桂产生龃龉,但从不伤及和睦。万紫孤身一人,所有的爱只能倾注给原生家庭,通过晚辈的事,她才慢慢意识到家庭结构已经变化,原生家庭早已不存在了,他们专注于各自的小家庭,对她的情感比重,和她对他们的情感比重是完全不相等的,她成了他们的一个远亲。

阿桂已经知道建房的事。母亲迫不及待地放飞了万家要建房的重大消息,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是疑惑的。万家自从相继折损了老将父亲与重将万寿,家族元气大伤,只剩下散兵游勇、残兵弱将,何以能完成建房大业?万家最小的女儿出去几十年了,她靠什么赚了那么多钱?一个在大城市里工作的女人家,为什么要回这乡里造房子?她打算回来养老?乡人疑虑重重地关心着后续进展,暗地里打探更多的真相;也有人不屑一顾,等着看一声空响炮之后的笑话。

“怎么要我们出钱呢?”阿桂原以为坐等新房子崛起就行,接起电话时语气是高兴的,听到要她出钱时身上一冷,脸就垮了下来。这太意外了,这是破天荒的,万紫对所有家人一贯慷慨大方,过去那么多年,连拔他们一根寒毛的情况都没有过。阿桂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你明明知道我们没能力。”

阿桂的态度变化让万紫吃了一惊。过去这些年,在她面前,阿桂从来不会使用这种直截了当的语气,更未说过任何拂逆的话。她的表现一向是温顺的,虽不至于俯首帖耳,但也是言听计从的。这意味着她承认万紫在家族中的地位与影响,承认万紫的眼界见识,也承认万紫有恩于她。比如阿桂重病,没钱住院,是万紫主动送钱救了她的命;比如为她家争取了一套廉租房,让他们一家四口得以在城里安家;比如多次替她的儿女找工作;比如赞助他们出去旅游,等等,更别说柴米油盐,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关照。有一回,阿桂说她发现了节约卫生巾的办法,就是在上面垫一沓卫生卷纸,这自鸣得意的生活智慧让万紫感到难过,她立刻上网买了几大箱卫生巾寄给她,那是阿桂直到绝经也用不完的。万紫就是这么一个人,任何东西从来不需要他们开口,只要她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心里想到的,她的糍粑心绝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同情。

但是,那都是历史。阿桂现在有了自己的主见,她强调:“我们没有你那个能力。”这句话里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与嘲讽,接下来又表现出一种卑微与自怜,“凭我们的条件,建房子这样的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坦白说,我也没这个能力,因此才和你商量。”阿桂的语气让万紫感到不适,她听得出阿桂在女儿万莉家,背景有给局长当司机的女婿的声音,他们住在万紫过去的房子里,早些时候因为在北方购房,亲情价卖给了万莉,没想到她闪电式相亲怀孕结婚,司机及他那边的家人也住了进来,自此改朝换代。阿桂最引以为豪的,是司机的铁饭碗,以及局长权力投射过来的影响与便利,她多少有点鸡犬升天的心理,人生终于在女儿这里打了个翻身仗,腰板直了些,说话时不觉显示出魄力与无畏,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万紫手中握有阿桂的历史,她有自己的想法,只要阿桂仍然是万氏家族系统的成员,就必须臣服于万紫在家庭中的支柱地位。因为她没有私心,半生都在为家庭奉献,她理当获得尊重。

“乡下的那个房子,连一个我的房间都没有,怎么现在建房,就只该我出钱了呢?你这是什么逻辑?”万紫忍着心中的不快,“你们是最应该出钱的,这也是一种象征。你们是家中长子长媳,爷爷和父亲的丧葬费,我一个人揽了,没让你们出一分钱,母亲是我在赡养,我的生活并不比你们轻松。你们有需要,任何时候可以找我这个妹妹,我有困难,就只能求老天开恩?”

“我知道你为家里付出很多……”阿桂不情愿地承认这一点,“我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眼看着万固二十六七了,工作不稳定,还没有买房子,我们也没退休金,他连相亲都不敢去相……”

“如果没有别的债务,我是可以扛下来的。”万紫不觉同情阿桂描述的现状,侄子万固的青春期在打游戏、借高利贷中挥霍完毕,怎么帮也是烂泥扶不上墙,现在作为一个“无理想、无目标、无热情”的三无人员,打点零工过日子。

万紫心里一闪念,想着自己咬牙全部承担算了。她安慰阿桂:“万固的命运,在他自己手里,你们送到他大学毕业,已经尽了父母的职责。”

“建房子的确是好事,问题是……我们真的没钱,到现在都欠账。”阿桂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哭穷,她打嫁到万家开始说起,结婚分家亏账,丈夫身体不好,养鸡发了瘟,养猪猪病死,债越积越多。早就想进城打工,婆婆却不肯帮忙带孩子,耽误了赚钱机会。后来总算进了城,挣的也只够崽女读书。刚还清陈年旧账,儿子却借了几万高利贷。自己买社保被骗掉几万。村里的红白喜事一件接一件,多少年来真的没存得住一分钱……

“你就这么去算吧,出资15万,收获一套价值80万,或者100万的房子,稳赚不亏的投资是不是值得努力?”万紫提供了一个新的思维角度,也算是向阿桂交底。

“万福他倒是很想建新房的,”阿桂似乎有所动摇,她那么精明,当然知道无本生利是最好的,“你知道你大哥那个人,面子浅,从来都不肯去找他那些发迹的同学借钱。我一个女人家,到哪里找这么多钱给你?”

“不是给我,”万紫纠正她,“我不会要你一分钱。是给你们自己建房子。”

“莉莉出嫁,我还找她舅舅借了几万置嫁妆……别的姑娘出嫁,娘家都是几十万几十万地给,我们没能力,觉得真的对不起莉莉……”阿桂竟然哽咽起来,不久便啜泣了,空气穿越稀疏的牙缝发出尖锐的呼啸,“眼下就要做外婆了,不拿出像样的东西来,只怕连莉莉都会被婆家瞧不起了……”

阿桂这番话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反倒证明了她愿意为儿女砸锅卖铁,对婆婆却一毛不拔的事实。

“安顿母亲是大家的责任,你们一家四口都在工作,也请体谅一下我。”万紫不留余地。

“你知道我不爱撒谎,15万是真的拿不出来,就算我厚起脸皮又去向亲戚开口借,顶多凑个八九万。”阿桂说道。

“要不这样,我就给母亲建个小一点的房子,用她的宅基地面积,不占你们的,我也轻松一点,不用背负那么多债务。”万紫不喜欢阿桂的讨价还价。

“你知道,万福他这个人固执,我再和他商量商量。他一个男人家,在这种时候是应该站出来有所担当了。”丈夫儿女都是阿桂的牌,她想打哪张就打哪张,如果都出完了还没赢,就会自找台阶下,“我们会尽力去凑,什么都不比安顿好母亲重要。你放心,我说话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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