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万人的热切期盼中,夜幕终于降临了村庄。
家家户户,该糊的灯都糊好了,该备的蜡烛都备好了,该置办的酒菜置办好了,该铆的劲头也铆足了。傍晚六点,锣鼓声咚咚敲响,老幼妇孺奔走相告:“赶快吃好饭,摆好灯,今天晚上是确定要出灯了。”
待到晚上七点半,禽畜归巢,人们屏息凝神,酒足饭饱后的乐队再次前往江东庙,敲起了锣,打起了鼓,向全村发出了正式出灯的信号。负责出头龙的杨姓男子早已候在杨家祠,与从江东庙走来的乐队会合。他们搬出灯具,开启了蛇灯舞的第一幕。
上元夜,蛇灯总是由杨氏人起头龙。这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因为濯龙村街头,最早即为杨姓定居。几百年前,是杨家人出钱修建了江东庙,至今为全村诸姓共同祀奉与使用。
举蛇头的木棍总是最长的,无论远观还是近看,无论走着还是停下,蛇头必高高昂起,彰显着领头者的气势和威风。一根绳子连接着蛇头的下颌,绳子一拉、一放,蛇头的嘴巴就一张、一翕,于是平日可怖的蛇形,也便现出了几分憨态。
大戏开幕,一节一节的灯不断地加入进来。像是牧羊人打开了羊圈,在头羊的带领下,队伍越拉越长。头龙所到之处,锣鼓一路敲过去,大串的爆竹一路炸过去,家家户户取出精心制作的灯具,依次接续在灯队的后面。有男子成人的,有添了丁的,也有娶了媳妇的,各自擎出一条板凳的灯。也有一家人、一小房或几兄弟共一条灯的,数量不等,形式自由地表达着参与的热情和对生活的祈盼。
队伍渐渐逶迤开来,踩着固定的路线,从岭背、丰火、新屋、伊家、上张、上屋、屋背、下屋,到下村、陈家、中村、下新,一条长蛇穿田塅、过山坳、占谷坪,队伍每经过一户人家门口,村民必安放供品,燃放鞭炮、烟花迎接,祈求丁财两盛,孩子们则提着花灯倾巢出动,寸步相跟。不多时,整个村庄热闹非凡,舞动着的蛇灯好比一条披着金甲的巨龙,在屋宇和田畴间盘旋飞舞,欢呼声、鞭炮声、喝彩声交织成一部大型交响乐,响彻云霄。
一路游走,长蛇已绕全村一周,相连几百米。这时特制的蛇尾早已接入蛇身,高高翘着,所谓有头有尾,完整而吉庆。
游村途中,遇有姓氏比较集中的村庄,又有大块的空地时,蛇灯就要进行一次盘龙,俗称“打团围”。在庙门口、在学堂下、在岭背、在大门前,在正对狮子岩的桥头,都是固定要“打团围”的地点。因为在村民们的心目中,每一次“打团围”,都会给自己和村庄带来好运。
杨贵钦记得,年轻时,他们游龙走的是田塍路,坑坑洼洼,一步一惊心。现在,每一条路都被拓宽,被硬化,成了平平整整的水泥路。村庄在变,唯一不变的,是雷打不动的蛇灯舞,是足以淹没一切的欢乐的海洋。
夜幕越发深沉了,漆黑的夜空下,只看见蛇灯在游走,白的蛇头、红的蛇身、细的蛇尾,左右摇摆着身子。吹打乐不停歇地响着,烟花不时升上几十米的高空,铺开一朵又一朵的姹紫嫣红,推动着这个夜晚的热烈。人群越聚越密,他们拥向每一处盘龙点,摩肩接踵,引颈张望。呼唤的、议论的、加油鼓劲的,此起彼落。
最隆重的盘龙仪式,在江东庙举行。吹打乐掌控着金蛇游动的节奏,几百米长的灯队,起初是缓慢地行走,逶迤盘旋,蔚为壮观。而后持灯人脚步越来越快,至疾走,至奔跑,金蛇开始狂舞,鞭炮更加热烈,人声更加鼎沸。已经分不清哪一盏灯擎于何人之手,只是看见无数的灯盏连成一条火线,明晃晃地亮着、旋转着、飞舞着,令人目眩神迷,令人要将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去,想尖叫,想呼喊,想大笑,又想哭泣。
这是集体的力量,是几百个男人共同烘托的勇力和雄壮。他们动作粗犷、豪放,将男性的阳刚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喊着号子,跑得虎虎生风,跑得忘乎所以。
一条好似着了火的长龙,时而缠绞,时而舒张,时而高昂着头,信子伸向远方……仿佛在回望那延续千年的火神崇拜,是如何从中原出发,扎根于赣南石城,扎根于客家人的灵魂之上。多少年过去,火,仍然是火,驱散黑暗中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不祥之物,擎起大地上不灭的信仰和希望之光。火到之处,万物安详、人心安宁。
杨贵钦站在不远处,一边鼓劲、呼喊,一边维持着观众的秩序。他已经老得跑不动了,再也不能回到那个队伍中了。他试图从长长的队伍中找到自己的孙子,然而未果。火光映亮了他的双眸,在他的眼中幻化、重叠,他想起了自己的十八岁,第一次参与时的激荡和忘情,仿佛回到记忆中,便又一次重返了昔时的威武。
一整个晚上,狂欢的浪潮漫涌着,从这头到那头,从山坡到平地,从小径到大路,持续达三四个小时之久。直到尾声来临,灯队在江东庙绕行一周,完成最后的“箍庙”仪式。
这最后的隆重的仪式,演绎着蛇灯舞最深刻的寓意:蛇精把神庙箍住,千钧一发之际,人们拆下板凳,卸了蛇灯,吐出一口大气,各自回家。这时,蛇灯散去,蛇精解体,喻示除妖人牺牲了自己,与蛇精同归于尽。
灯火在千家万户次第亮起。余下的,尽皆是憧憬和守望。
(节选自《古陂的舞者》,中国文史出版社,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