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清晨,阳光穿过古榕树的枝叶,照在地上明晃晃的,像撒了一地碎玻璃。
她披着一身阳光,提着一份肠粉和一杯豆浆,钻进路边的小巷。幽深狭小的长巷生长着许多寂静挺拔的古榕树,葱茏的绿意中,掩映着一间沧桑的老屋。
她用钥匙打开斑驳的木门,鱼儿般闪进屋内。
里屋卧室,老太太躺在床上安详熟睡。她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老太太,像母亲凝望着熟睡的婴孩。
窗外,古榕树上的鸟儿突然唱起歌儿。在清脆欢快的鸟鸣声中,老太太缓缓睁开双眼,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如柔波舒展,轻声说:“来了?”
“来了。”她答道,起身给老太太披上外套。
她给老太太梳头,一头银发梳得光亮整齐,在脑后绾起一个高高的发髻。她打来热水,把老太太的脸擦拭干净,拿起镜子对着老太太照,笑道:“看,多好看多精神啊。”望着老太太,她有点晃神,仿佛一下子穿越回到四十年前。
那年,她刚满12岁。初夏的一天,她和堂姐挑着荔枝进城卖。天没亮就出发,走了几个小时,终于从乡下来到老街。布满破洞的布鞋里,她的双脚磨破了皮,但城里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新鲜,使她忘却了辛苦和累。她像刘姥姥闯进大观园,这里看那里瞧。老街很热闹,各种小店林立,来往的行人像潮水一样多,不时有人骑着自行车从街道快速驶过,留下“叮叮当当”的铃声。
她们坐在街边,面前竹筐里的荔枝新鲜水灵,很快被人们一抢而光。数了数卖荔枝的钱,整整有3块多——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小心翼翼地把钱装进上衣口袋里。
堂姐去买日用品,让她在原地等。她挑着空竹筐站在那里,古榕树吹来的风伴随着诱人的香气朝她扑来。一个上午水米未进,她已饿得饥肠辘辘,那香气像一双充满魔力的手,用力牵扯着她向前走,走到一家名为“明月”的肠粉店门口。
店里的录音机飘出清甜的歌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门口,一对夫妻麻利地忙活着,男人蒸肠粉、磨豆浆,女人将肠粉和豆浆端给店里的食客。女人身穿米色衬衫,乌亮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像一朵朴素纯净的小花,摇曳在秋野里。门前,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坐在古榕树的绿荫下,认真地写着作业。
她眼巴巴地朝店里张望,口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她从口袋里掏出钱,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家里穷,一家人都指望着这些钱,她一分钱也舍不得用。
她感到有缕目光朝她而来,抬头,女人朝她一笑。那笑,让她想到初春穿过柳枝的阳光。女人走过来抓起她的小手,把她拉进店里,推到桌子边坐下。她惊慌起身要离开,女人把她按在座位上。“小姑娘,我请你吃肠粉喝豆浆。”女人的声音像山里的清泉一样轻柔。她的脸一红,坐着没动,她太饿了,这一刻,没什么比热气腾腾的食物更具吸引力了。
女人将一盘肠粉和一碗豆浆端到她面前,晶莹剔透的肠粉裹着鸡蛋和肉末,乳白色的豆浆闪耀着牛奶般的光泽。她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丝毫不顾忌任何形象。女人温柔地看着她吃,笑道:“肠粉配豆浆,吃了满嘴香。”软嫩的肠粉入口,鲜美的酱汁缠绕在唇齿间,配上一口散发着浓郁豆香的豆浆,那美味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热乎乎的食物入肚,她的身体仿佛注入了神奇的力量,浑身舒坦,活力满满。
女人似乎想到什么,快步走出去,一溜烟钻进旁边的小巷。很快,女人拿着一双布鞋走进来。那是一双崭新的手工布鞋,针脚细密,千层底,黑色灯芯绒鞋面,鞋头绣着两只翩翩起舞的紫蝴蝶。女人蹲下身,脱掉她脚上布满破洞的旧布鞋,套上新布鞋。鞋不大不小,仿佛为她定做一般。看着她脚上的鞋,女人露出满意的笑,说:“这是给我女儿做的新鞋子,你穿吧,我再给她做。”新布鞋柔软舒适,穿在脚上,她感觉一脚便踏进了春天的绿茵里。
几年后,她考上城里的高中,每次经过老街,都会特意绕到明月肠粉店门口,偷偷朝里面看几眼,但她从未进去过。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进小吃店吃东西是奢侈的。
后来,她参加工作了,只要来老街,都会走进明月肠粉店,点一份肠粉和豆浆享用。女人从没认出她来,毕竟,女人每天要面对很多食客,而她,只是众多食客中的一个。时光飞驰,她见证着岁月将女人的青丝涂染得一片雪白,看着岁月在女人脸上雕刻出一道道深深的纹路。
去年,她去老街时,发现明月肠粉店已经变为奶茶店。向周围人打听,得知女人的丈夫前段时间去世了,女人把店转了出去。女人去女儿工作的大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不习惯,又回来了,独自在老屋生活。
她打听到女人的住址,走进深深的小巷,敲响女人的家门。门开了,老太太陌生地看着她,问:“你是?”看着老太太,泪雾迷蒙了她的双眼。她没说话,从包里拿出一双旧布鞋,黑色的灯芯绒鞋面已发白,鞋头的蝴蝶也褪色脱线了。看着那双布鞋,老太太身子一震,浑浊的眸子里突然闪起了光。
从此,她经常来老街看老太太,老太太便把家里的一把钥匙给了她。
她扶着老太太坐下,将肠粉和豆浆端到她面前,笑着说:“肠粉配豆浆,吃了满嘴香。”她打开手机音乐,歌声传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老太太停下手里的筷子,徐徐望向窗外那深深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