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

晨望龙峰塔

□张 华

站在办公室走廊的东侧阳台上,放眼望去刚好和龙峰塔成一条直线,它在直线的高处俯视,我在直线的下端仰望。

2021年6月,我到老县府二楼上班。清晨一次无意地抬头,目光所及的龙峰塔在朝霞下如擎天之柱,傲然耸立。塔身下原本翠绿的树叶被染上一层红霞,好像披上了一袭鲜丽的衣裳,直到太阳上升,满屏霞光才渐渐消逝。从此只要上班的日子,我都会先上阳台,仰望清晨的龙峰塔,感受四季的变换、岁月的流逝。阴雨天,它就是一位孤傲不屈的强者,在雨雾弥漫的天穹下如无边无际大海上的灯塔,指引着前进的方向,给人以无穷的勇气。更多时候它像一位独处高巅的静士,沐浴着阳光雨露,呼吸着浦江大地的灵气,显得宁静安详、恬然超妙。我感觉到,眼前的龙峰塔有着斗转星移依旧峰云不乱的气度,它阅尽霜华却仍初心如磐地凝视着这一方天地。

今年4月中旬,一群作家来浦江采风。看见龙峰塔时,一位老师问道:“这塔为什么要建在这里?”我愣住了,一时居然回答不上来,就像遇见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却喊不出他的名字一样。幸亏宣传部部长方渊接过话题,说:“传说浦江连年受灾,造塔镇妖,换百姓安居乐业。”这才化解了我的尴尬。回家后我查阅了《浦江文化志稿》,书中有关于龙峰塔的记载:“永康人胡则捐钱百万,陈公养施砖千灶,建塔山巅,七层六面……”北宋名臣胡则竟然是出资建塔人,而且捐钱百万!这让我感到意外的同时又有些许疑惑。意外的是胡则和龙峰塔有着这么直接的关系,我居然不知道;疑惑的是胡则素以清廉著称,何来百万巨资?还有名为陈公养的这位古人捐砖千灶(窑),这座七层六面的塔身,需要那么多的砖头吗?查阅资料后才得知,这应该是古人写数时的一个模糊概念,而不是今人具体的数字。

胡则是吴越纳土归宋后婺州(金华古称)的第一位进士,因任上上谏减免衢州、婺州两地人头税,浦江百姓感其恩德,多地建有胡公庙,称其为“胡公大帝”,毛主席曾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八个字评价胡则。浦江的文化渐进,是不是也承自婺州首位进士、爱民如子的“胡公大帝”的遗风?因为虽有南北朝江淹“昨发赤亭渚,今宿浦阳汭”和唐代李白“涛落浙江秋,沙明浦阳月”等诗句将浦江之旅写入诗中,但真正有文学成就记载的浦江人,是在龙峰塔建成后才见诸文字。邑人宋濂撰《浦阳人物记·文学篇》中列为首位的于房,生于公元1039年,与其子于世封、于正封分别考中进士,而出资建塔人胡则却卒于公元1039年。这只是时间上的巧合吗?我无法解释,只是小时候曾听大人说:“塔山下有一口名叫学塘的池塘,自从龙峰塔建好后,阳光照耀下的塔身影子会倒映在水面上,像一支毛笔正在蘸着墨水,池塘就像一块巨砚,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墨水,一笔一砚相映生辉,从此浦江文人辈出。”

小孩子自然不会去关心出不出文人的事,倒是读了鲁迅先生《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后,曾特意约上几位同学绕着龙峰塔转了几圈,看着四周无人便闪进了塔内。大伙儿双掌齐发,希望能把龙峰塔推倒,看有没有像白娘子一样被压在塔底受苦的生灵需要拯救。龙峰塔用它屹立千年的坚强无声地嘲笑我们的无知,坚硬的塔砖无情地击碎了我做英雄大侠的梦想。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家乡文化的愈发了解,龙峰塔在我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我甚至对它有着神灵般的敬畏与膜拜。

20世纪90年代初,我进县城上班,那时候高楼大厦并不多见,龙峰塔是整个城市的最高处,无论在哪个方位,抬头就可以看见它。龙峰塔像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镇守一邑,护佑一方;又像一位登高远眺的母亲,期待远行的游子早日归来。从浦江奔赴各地的儿女,更把它作为出发的始点、生命的终点。1995年5月,为了了却父亲的心愿,华为总裁任正非曾陪同父亲任摩逊专程回故乡。任老先生当时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任正非搀扶着父亲逛完县城后,在龙峰塔下公园入口拍照留念。回到贵州不到一个月,任摩逊即与世长辞。据说任老先生曾登上最高处,向东南方向凝望,远处有一个叫任店的小村,那是他出生的地方。1944年他回乡被国民党特务跟踪,任摩逊装病由村里人抬到郑家坞火车站,从此悄然离乡。游子最后归来至龙峰塔,把对故乡的思念与眷恋带回贵州,带进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

每一次仰望龙峰塔,我都会想起永康胡则与浦江于房的一逝一生,仿佛是一次生命的轮回;想起梅执礼、吴莱、方凤、柳贯、宋濂等大儒名臣或铮铮铁骨或风流倜傥的形象;想起近现代的曹聚仁、石西民、洪汛涛、吴茀之、张书旂、方增先、吴山明等一批文化大家……群星闪烁,浦江文化飞扬。如果要寻找起点,我觉得龙峰塔就是浦江文化的源头。

到文旅部门工作以后,我偶然得知,1978年7月至次年10月,文物部门曾对塔身进行修缮,在第四层发现北宋錾鹦鹉纹圆银盒和银钵各一只,内放北宋铜钱约1000枚。正是这个银盒,1992年被评为国家二级文物,成为浦江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同时在第四、五层发现铭文砖两块:其一铭文为“皇宋天禧元年六月一日,蝗虫届邑,往来五日,不伤禾苗,因许道场归”;其二铭文“皇宋天禧元年七月上旬,弟子朱胜专到塔敬塔”。蝗虫飞临浦江,来往历时五日,居然不吃禾苗,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也许正因为如此不可思议,才铭文于砖,留存塔内吧。

我不知道千年的龙峰塔还守护和珍藏着多少往事与秘密,我仰望着,思索着,祈求着。它所记录的千年前的祖先的信仰、苦难、悲欢,我赶得过去探望、安慰、对话吗?也许建塔时在地宫还会放着舍利、佛经、藏书或金银器物,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龙峰塔把浦江最厚重、最高尚、最宽敞的大门打开了,把流淌不息的文化之源赐予了这片土地。

千年不枯的喜悦,万年不变的笑容,在高高耸立的龙峰塔下,将永远绵延、绽放在浦江的每一个春天里。

2024-06-17 □张 华 1 1 文艺报 content75024.html 1 晨望龙峰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