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作品

远行的马车

□刘致福

小时候最大的奢望就是坐一次姥爷的马车。母亲说你那是做梦,坐你姥爷的车比掏他的钱都难。

实际上,姥爷驾驭的大马车那时候已经不属于他自己,而是生产队的大型资产,他只是个赶车的驭手而已。姥爷是带头入社的模范,那辆车连同那两匹枣红马,都是他主动带进合作社的,入社时姥爷提的条件就是除了他,谁也不能动他的马和车。毕竟在这之前,他驾着那辆胶轮大车走南闯北,甚至出生入死,姥爷还因此受了嘉奖,社长满口答应,社员们也都理解。

姥爷的大车连同那两匹枣红马是他在威海经营商铺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姥爷给他置办的,其在当时的价值和影响不亚于如今的一辆顶配宝马。老姥爷本来是想让姥爷以大车为载体挣钱养家糊口,但姥爷一分钱也没有带回家。母亲说他赶着大车成天在外边跑,不是给队伍上送情报,就是为前线运粮运草运弹药。每每说到这里,母亲都会冤屈得落泪,姥姥有病下不了炕,家里十几亩地都是母亲带着大姨、小姨忙活,连姥姥病重以至去世,姥爷都没有回来。那年姥爷为了送一份重要情报进城被鬼子抓捕,关进威海监狱,老虎凳、辣椒水都用遍了,姥爷硬扛着不松口。他把情报塞进手套的夹层,鬼子从他身上什么也没有找到。最后还是做生意的老姥爷花钱托人把他赎出来,才捡回一条命。这些故事母亲说过不知多少遍,姥爷自己却从来只字不提。

我对姥爷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姥爷赶着大车从我们村南河沿村道上经过的身影。那时我是小学生,正和小伙伴们在河滩上玩耍,有小朋友喊:“你姥爷的大车!”几个小伙伴呼喊着去追赶马车,那会儿我们都没见过汽车,坐坐马车就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姥爷坐在车辕的前边,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抱着细竹编成的麻花状的鞭杆,鞭杆头上是一穗鲜红的缨子,软牛皮做的鞭绳垂在胸前。我边追边喊:“姥爷、姥爷……”姥爷头都不回,好像压根儿没听见,仍旧打着马儿嘚嘚地向前奔跑。待我们气喘吁吁追上大车,争先恐后地往大车上攀爬时,姥爷突然吼一声,从车辕上侧转身,扬起鞭子冲我们甩过来,“叭”的一声,一个清脆的鞭花在半空炸响,鞭梢掠着头发尖“嗖”的一声飞过去,吓得小伙伴们慌忙松开手、跳下车,悻悻地停住脚步。眼看着姥爷一挥鞭,马儿步伐加快,嘚嘚地拉着大车跑远了,小伙伴们冲我骂:“你姥爷真小气!”

回家向母亲哭诉,母亲说:“你姥爷呀,大公无私,队上的比他自己家的还金贵,你别指望从他那儿沾一根草的光。”

但姥爷也有例外。不久我们发现,姥爷的大车原来也会拉“私货”的。

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南河捉鱼,突然看到姥爷的大车驶过来。车上拉了一车锅碗瓢盆,还有板箱衣柜,一个老太坐在车上。老太头发梳得锃亮,嘴有点歪。有小伙伴说:“快看,你姥爷给你拉了个后姥回来!”大家都跟着起哄,一齐冲大车喊“后姥”,姥爷听见了,也不吭声。我慌忙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气得脸拉下来,说:“他到底把她拉来了!”

晚上听母亲和父亲嘀咕,原来那老太叫乔兰,乔家庄人,烈属,也是地下交通员,姥爷跑地下交通时就认识。听母亲口气,她和大姨、小姨都不同意,姥爷娶了个歪嘴婆,母亲和姨们都感到脸上无光。但姥爷任谁的话也不听,和队长说一声就赶着大车拉回来了。

尽管不愿意,第二天,母亲和大姨、小姨还是蒸了饽饽,带着我和表哥、表弟来到姥爷家,表示欢迎也是认亲。老太太原来个子挺高,穿一身黑衣裤,倒很板正,脚却不像一般老太太,是大脚。脸皮黑黄,关键嘴是歪的,疤痕很明显,有点吓人。母亲教我们叫姥儿,我和表哥、表弟一齐喊:“姥儿!”老太哼了一声,说:“喊不喊的,不骂我就好。”顶得母亲和大姨、小姨互相看看,什么话也说不出。

中午吃饺子,表弟吃了一碗又拿了一碗到跟前,天有些热,他脱了上衣,肚子鼓起来,圆圆的像一面鼓。歪嘴后姥指着表弟的肚皮,说:“看这孩子撑的,还吃,别撑坏了。”说得大姨的脸一阵泛红,打掉表弟的筷子,说:“别吃了!”表弟委屈得大哭,大姨拉起表弟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那以后,大姨和表弟再没去过姥爷家。

对于姥爷为什么要娶这样一个嘴歪、脾气又不好的后姥,不仅我,父母和大姨、小姨,包括姥爷村里的邻居,恐怕都难以理解。

姥爷和歪嘴后姥生活了不到十年。歪嘴后姥去世时,我已离开家乡在外地读书。听母亲说,姥爷谁也没说,自己赶着大车送去火化,母亲和姨们听说了赶过去,姥爷已经将后姥骨灰下葬回到家了。

歪嘴后姥去世不久,姥爷又赶着大车,拉回一个小个子后姥,姓杨。小个子后姥嘴不歪,眼却少了一只。一只眼的后姥再次让母亲和姨们感到难堪,也让我们和村人不解。

杨氏后姥来到姥爷家不到两年就去世了。据说最后瘫痪在炕上,吃喝拉撒都是姥爷一人伺候。去世后,姥爷还是谁也没告诉,一个人赶着大车把她送走。

杨氏后姥去世后,姥爷身体也出了毛病,当年受伤的下肢旧病复发,无法走路,再也不能赶大车了。姥爷把大车交给队里,来到我们村,由母亲和大姨轮流照顾。

那年寒假我回家,正赶上轮到我们家照顾姥爷。我推着小推车去大姨家搬他。那时姥爷脑子已经有些迷糊,路上一再叹气,身子不停地扭动。我问姥爷:“不舒服?”

姥爷说:“这车矮啊。”

我知道他是想他的大车了,我说:“是啊,不如大车舒服。”

姥爷说:“我那大车呢,套上,你后姥不能坐这车……”

姥爷过世时我不在家,听表弟说,母亲专门请人扎了一辆双马拉的豪华胶轮大车在坟前烧了,姥爷地下有知应该满意。

听母亲说,前几年县上曾有人来找母亲和大姨,打听两个后姥骨灰葬在哪里,母亲说姥爷自己送出去的,不知埋到哪里了。

去年我回县里参加一个会议,会后参观老区红色文化传承展览。其中有一部分题为“巾帼八英”,介绍抗战时期本县八位女英雄。其中有两位地下交通员,一位叫乔兰,一位叫杨彩,两人的丈夫为掩护一位携带重要情报的交通员牺牲了,敌人把希望锁定在她们身上,两人受尽折磨,始终坚贞不屈。为了撬开乔兰紧闭的嘴巴,敌人用刺刀将她的嘴巴捅烂,她仍然一字不吐。杨彩个子虽小,但眼睛又大又亮,怒目圆睁,一言不发,气急败坏的鬼子用竹签刺向她的眼睛……

我的头“嗡”的一声,心里刀扎般猛地一痛。我恍然开悟,我的姥爷啊,我的后姥!那辆嘚嘚跑远的马车,该是承载了多少血与火、生与死的故事,几十年前我们不曾知道,几十年后的今天,以至今后多少年我们再也无法知道!一种无边无际的痛与悔在我心底蔓延,令我永世难忘。

2024-06-17 □刘致福 1 1 文艺报 content75026.html 1 远行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