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漏》中有一句话:以考古形式发现的东西,如果没有进一步完善人的精神生活,就与挖出来的破铜烂铁没有太大区别。这句话对以文学名义进行的写作具有同等意义。
十年前,“青铜重器之一”的《蟠虺》出版后不久,时逢国庆,方勤馆长突然邀请我到枣阳一处考古发掘现场,且用极富诱惑的语气表示,他预感到今天下午那里会挖出重要器物。几个小时后,当我们出现在现场时,真的赶上一只青铜鼎刚刚露出鼎耳。经过一番按部就班的操作,一只典型的楚鼎出现在世人面前。方勤馆长用竹签剔去楚鼎底部的一块泥土,随口来了一句:这是实用器。意思说这是楚鼎的主人用于日常烹饪的器皿。在方勤的指点下,自己第一次亲眼看见堆积在楚鼎上的三千年前的人间烟火,头一回感觉到威权森严的青铜重器也可以无比亲和。这大概也是后来写《听漏》时,老用雨果在《悲惨世界》中说的“无耻的伟大”来考证九鼎七簋的某种存在。
“一个人如果用自个时代的眼光去看石器时代,用咀嚼山珍海味的牙齿去品鉴原始社会的茹毛饮血,一定是当今地球上最没出息的笨蛋。”《听漏》写的这几句话,原本是反着说的,还没动手写出来,就想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苛求别人,重在对自身缺陷的发现与再造。接下来便自然而然地得到几句话:“在历史面前,最能体现王者之气的青铜重器非鼎簋莫属。在辉煌的朝代,青铜鼎簋会让这种辉煌更加灿烂。在衰竭的王朝,青铜鼎簋会将这种衰竭衬托得更加残败。”从《蟠虺》到《听漏》,关于“青铜重器”的长篇小说已经写了两部,差不多70万字,直到写出这几句话来,才对“青铜重器”有了较深的体察。正如自己在经历过2022岁末、2023年初的那场疾病,才对文学创作与垦荒种菜的关系有所心得。那种到死也要显示尊贵,被称之为明器的青铜重器,除了随葬于地下再无其他用途,三千年前不是激情的产物,三千年后更是激情的弃物。与青铜重器绝对不是青铜重器本身一样,小说写到后来,不再是围绕文字打转,也不是用文字与为了吃喝拉撒的事物作半推半就的交换,一定是笔下的文字与自己感知的肉体灵魂产生了美妙交融,唯有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才可以称之为激情。
人们早已熟知了曾侯乙编钟,后来熟悉了曾侯乙尊盘,藏在博物馆幽深处的九鼎七簋迟早也会被人熟悉,熟悉与不熟悉的青铜重器面孔看上去无一不是冷冰冰的,实际上,激情才是它们在历史中安身立命的根本。无论是写作者还是别的什么人,能够感受到藏在它们身后的激情是一种幸运,如果确实无法获得这种感受,也不会铸成大错。生活之于文学也是如此,可以说激情需要扛起一座大山,也可以说激情能够怀抱一片大海,还可以说一个人的激情纵然达不到面向整个人类,至少也是一个族群一个社会的理性与感性的共振。更多的时候,激情不是来自心灵脉动与大脑智慧,而是贮存在我们的骨子里,唯有真实可感地承担和行动,激情的能量才有可能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