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梦旅人

■崔 健

崔健,1985年生,《天津文学》杂志副主编。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曾获第17、18届百花文学奖编辑奖,2020年度“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全国文学报刊联盟”新锐文学编辑奖。评论文章见于《文艺报》《文汇报》《西湖》等

为了去S市找他,我买了一张硬座火车票,从我所在的T市到S市,要十几个小时。到火车站时,才发现到S市的很多火车都停运了,只剩下最后一班夜车。我没有犹豫,也没告诉任何人,只背了一个双肩包,带了点洗漱用品就上路了。车厢里没什么人,大家都戴着口罩,隔得很远坐着。火车晃晃荡荡通过隧道时,黑暗的阴影一下子压过来,我忽然觉得呼吸困难,没想那么多,拉掉口罩大口呼吸起来。

那个凸嘴的女孩就是这个时候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她递过来一个纸杯,纸杯摇摆不定,热气腾腾。

姐姐,喝点水吧。车厢里很黑,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口罩也拉在下巴下面,凸凸的小嘴格外显眼,两只耳朵尖尖的,像动画片里精灵的耳朵。她像一种小动物,具体像什么,我无暇去想。这时前方的车厢慢慢亮起来,火车正缓缓穿过隧道,光一点一点离我们越来越近,之后车厢就都亮起来了。我紧张地把口罩戴了回去,警惕地盯着她,她大大咧咧地把杯子放在我面前的小桌板上,没再说什么,小心翼翼保持住平衡,坐回我斜前方的座位,然后回身望了我一眼,笑眯眯地吐了一下舌头。

是S市当地的吧?我思忖了一下,略微有些疑惑地端起杯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喝了起来。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这两天我一直在反复琢磨这个问题。尤其是S市前几天的状况,生怕他会彻底回不来了。这几天我只要人还清醒,就不停地在给他打电话,但听到的永远都是不在服务区,或是对方手机已关机。分手吧——他只留下了这三个字就消失了,电话再也打不过去了。我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或许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或许是生了一场大病。时间越长,我越觉得坐立不安。

一切应该早有预兆,或许是我没有察觉。我们曾经有过一次分手,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从S市返回T市之前,他突然消失不见,整整一天后他才又出现。在那之后,我找不到我一直喂养的那只橘色猫咪了,我每天徘徊在屋外的空地上,不停地呼唤它,它却不知去向。我曾经怀疑是他赶走了它,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它。他说,一只流浪猫而已,你何必这么在意?

最近几日,我记忆变得摇摆不定。他给我买的戒指丢了,戒指太大了,他像所有不细心的男朋友一样,在这么大的事情上也犯糊涂。我还找不到他的照片了,一张都没有了,我想可能是手机内存太小了,于是就自动清理了;我想电脑里应该还存着,但奇怪的是,电脑里也没有了,合影照片也只剩我一人了。他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外渐渐能看到一马平川的平原,我想起一年前跟他一起回S市的情景,也是这样的绿皮火车,也是硬座。那时候是为了有更长的时间醒着,看着对方,好好享受旅途的时光。他坐在中间,我坐在靠窗,实在太困了,我就把头枕在他腿上,安心睡过去。醒过来的时候,窗外是金黄大地。他说我每次回家都坐这趟火车,就是为了好好看看窗外,多美啊你看。

我哭起来,想起那些过去的事。再看窗外,一片灰黄,和我记忆中完全不同。火车缓慢驶过,枯树的枝丫我能一一分辨,突兀冲天。天空也是灰黄,阴暗隐晦。

凸嘴女孩戴好口罩坐到我面前。姐姐,你怎么了?

我抬眼看着她,我感到皮肤上还挂着泪珠,因为哭得时间太久,眼皮沉沉的。我摇摇头。

谁也没权力让你这么难过。

我盯着她,很难相信这句话是从一个小女孩口中说出来的。我忽然生出错觉,想起他小十岁的妹妹,在电话里甜甜地喊我嫂子的情景。她给我寄她自己织的毛线帽、手套和自己腌的泡菜。她是不是就是这般年纪?可是她是凸嘴吗?我记不清了。

我开头便问,你多大了?是S市人吗?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轮到她警觉起来,她把手里剥了一瓣的橘子握紧了,直勾勾地看着我,小凸嘴巴闭得严严的。

这时候电话响起来了,我俩都吓了一跳。不是他,是母亲,她不知我出门,或许去我那里寻不到人,便打电话过来。但我不敢面对她。女孩恢复剥橘子的动作,她用眼睛示意我快接。

喂,妈。嗯,嗯……没事,没事。

我挺好的,您别担心……我出门两天,过几天就回了。

我很好,他也挺好的。

……

挂了电话,我默默流泪,女孩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看我。我抬起头的时候,居然分辨不出那是一种什么神情,无悲无喜,却有很深的东西在里面。她把剥掉的橘子皮放在小桌板上,隐隐有橘子香透过口罩钻进来。

车行了快一天,接近黄昏,天色终于暗下来,车速似乎也更慢了。车厢里为数不多的人陆陆续续都下去了,奇怪的是也没再有人上来。乘务员也不大过来,这里似乎只有我了,还有那个女孩。我脱了鞋子,头朝外枕在书包上,那微弱的失去颜色的光照进来,正好照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体因为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好像没有一丝热气。我在发抖。光不知为何,在我的眼皮上变成五彩的马赛克,一块一块的,拼接在一起,我的眼前正亮起一盏霓虹灯。我越发昏沉,感觉又枕在了那人的膝上,他摸着我的头说,是不是发烧了?他用手抚摸着我,然后俯身轻轻吻了我的额头。

我问他,你的家在哪?

他说,一幢红顶白身的房子,门前有一棵很瘦的树,叶子是细长针状的。

我说,我能认出那棵树,我抱着一只橘色的猫咪,站在那棵树下等你。

他说,别等我了,我不爱你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车厢里还亮着几盏小灯。我的身上有一件来历不明的外套,一件瘦瘦小小的女式外衣。眼睛更肿了,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猛然翻身起来,手机压在身下,除了一条天气提醒,没有别的信息。肚子开始叫,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有了饥饿的感觉,出门太匆忙,没有任何准备,乘务员大概也休息了。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端着一盒方便面送到我眼前,热水或许过于烫了,她龇牙咧嘴地勉强放上桌,车身一晃,汤汁洒出来一点。她害羞地笑了。她长得真漂亮,像一只在大自然里无忧无虑生长起来的小兽。她看着我狼吞虎咽地把一碗滚烫的面条吃光,然后满意地回座,又掏了几个橘子给我。

熄灯了。车厢的里与外融为一体,只有应急绿色通道的指示灯还亮着。又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手机终于要没电了。火车慢慢接近他的家乡,可我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我离他越来越远了呀。我在彻底的黑暗中嚎啕起来,哭声与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原来是那么相配。它贴着火车的身子,响透黑夜,我也变成了一只野兽。而她始终坐在对面,那样静默地看着我。透过细密的泪水,我看到她晶莹的眼睛。

夜晚的西北,凄厉地冷起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蜷缩着睡着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竟和我一同钻在那窄小的外套下面。她盘卷着娇小的身躯,平缓地呼吸着。我的手慢慢寻她的头发,软软暖暖,她的鼻子轻轻翕动,我摸到了细微的皱褶。她原来像一只软糯的猫咪啊!她小小的身躯,有那么多的温暖,那么有力气,足以让我支撑下去。就像在S市的那一夜,他没有回来,我与我的猫咪就是这样相拥而眠。

这一夜我居然没有再梦到他。

天亮的时候,乘务员过来叫醒我,示意我再有30分钟便到S市了。我迷惑着起身,想起睡在身边的女孩,她已不见踪影。外套、橘子、凸嘴巴和尖耳朵,全都不见了。我问乘务员她的去向,乘务员一脸茫然。

到达S市的时间很准。出了火车站,我只是茫然地一路向北,并不知应当去向哪里,但直觉告诉我,无论去哪里,都可以抵达。走了不多时候,那棵瘦瘦的树便出现了,多年前失踪的橘色猫咪在那棵树下摇着尾巴晒太阳,似在等我。那时天光正亮,我在光中站了一会儿,只站了一小会儿,便抱起它朝回去的路走了。

2024-07-24 ■崔 健 1 1 文艺报 content75678.html 1 梦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