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定是刘丽梅,即便是在澡堂,即便她正洗着头,五官略显狰狞,但她一定是刘丽梅。小时候我家有个对联,上联夫妻恩爱,下联子孙满堂,没横批,那会儿家里总飘来刘丽梅这三个字,我刚学会写字,为了炫技,找了张红纸,郑重地写上了刘丽梅三个字,又郑重地把对联贴在了防盗门上。从那以后,在我家里,刘丽梅三个字便不再飘荡,又过了几年,我成年了,刘丽梅这三个字有起死回生之势,直到我30岁了,爸妈也老了,刘丽梅这三个字才终于消停,不再飘荡。
刘丽梅洗完头了,五官不再狰狞,我更确定了,她就是刘丽梅。刘丽梅是我爸的初恋,这样一来,我和刘丽梅好像也有了关系,但具体是什么关系,说不清楚,总之,我和刘丽梅是有那么点关系的。既然有关系,又是初次见面,我总该礼貌一些,所以,我尽可能只偷看她脖子以上的部位。
刘丽梅和我妈同龄,不得不说,她比我妈保养得好,我妈脸上早就有了色斑,而刘丽梅,她不仅没有色斑,皮肤还挺白,比我妈白,好像也比我白。很快,沐浴液的泡沫就把刘丽梅的身体包裹住了,像穿了衣服,这样一来,她就不是光着的了,我也不用再假装礼貌。我看着她的身体,这具身体,如果非要说美,也是可以的,光从墙上的通风口斜射下来,照着全身雪白的刘丽梅,显得她格外神圣。我心里有点儿不舒服,我觉着她不该是神圣的。
刘丽梅往更衣室走了,我跟在她身后,这家澡堂不光有淋浴区,还有汗蒸区。按我们这儿的习惯,洗完澡通常会去汗蒸,尤其是女人。刘丽梅把衣服穿上了,她在吹头发,为了近距离观察她,我也去吹了头发。我故意调成冷风,风力开到最大,刘丽梅坐在我右边,我用右手拿着吹风机,为了让冷风尽可能吹到她,故意用头发遮住半边脸,装作看不清出风口。我得逞了,刘丽梅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顺着鸡皮疙瘩,我看到了她手腕上的发绳,里头是黄皮筋,外面是暗红色的毛线,一看就是自己缠的。我妈也喜欢自己缠,碰巧,我妈也喜欢缠暗红色的。算了,我关掉了吹风机。
刘丽梅往汗蒸区走了,我跟在她身后。汗蒸区都是包间,刘丽梅进了“梅花”包间,我跟着她进去了。这些包间都没有门,只在门框那儿挂了个半人高的浅色麻布帘子,“梅花”间只有我和刘丽梅,我坐在靠门的位置,头朝右,假装透过门帘下面的空隙欣赏外面的盆栽。我时不时把头往左扭一扭,假装在活动颈椎,每扭一下,就趁机看一眼刘丽梅。她盘坐着,闭着眼睛,双手搭在膝盖上。我拿出手机,偷拍她,细看照片,她的脸上其实也是有色斑的,黑发是染的,发根有很多都白了,嘴角起了个小疱疹。她的脚趾挺长,足弓很低,看着像扁平足,我爸说过,他当年总和刘丽梅一起游泳,他们住在海边,但不在海里游,只在野池子里游。也许是因为刘丽梅和鸭子都是扁平足,鸭子当然不能去海里游,只能在野池子里游。此刻的刘丽梅,倒还真像一只在池子里游累后漂着的鸭子。
我盯着鸭子,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穿衣服的和不穿衣服的刘丽梅我都见过了,更何况我和她都是女人,这样一来,我对她的身体失去了兴趣。但是,我对她的声音还是有兴趣的,我还从未听过她的声音。澡堂建议汗蒸不宜超过15分钟,从进来到现在,眼看就到15分钟了,到了15分钟,刘丽梅也许就走了,这一走,我也许就见不到她了。我不得不说些什么了。
我说,你好。
刘丽梅的眼睛还闭着,我凑近她,又说,你好。
她的眼睛睁开了,说,啊?你好。
这就是刘丽梅的声音了,不算好听,也不算难听。按理说,听过她的声音,我就可以走了。再不走,聊多了,就露馅了。
她问我,有事吗?
我说,没什么事。
刘丽梅有些尴尬地笑笑,捋了捋头发,起身说,我该走了。
我说,我也该走了。
我故意让她先走,我的走路姿势遗传了我爸,我怕走在她前面,她会认出我。当然,我爸走路的样子,也许她早就认不得了。
刘丽梅又往更衣室走了,我跟在她身后。我们换下澡堂的一次性汗蒸服,更衣室的柜子分为三排,上中下,我的在最下排,她的在中间,也许是缘分,我们的柜子挨得很近。刘丽梅已经穿好了内衣,原本她背对着我,现在她放松下来,面对着我。以往在更衣室,我也习惯背对着人,但此刻,我面对着刘丽梅,脱衣服,穿衣服,擦身体。我无法背对她,我后背上有块胎记,我总怀疑,它是在我妈子宫里撞出来的,即便我懂科学,知道这很荒诞,但我还是觉得,它有着我妈的气息。我不想让刘丽梅嗅到我妈的气息。
既然是面对面,目光难免撞在一起。刘丽梅看着我说,你的肚子,真好。再看我的。她指了指小腹的疤。
我知道,这是剖腹产的疤,我妈身上也有个这样的疤,那个年代流行竖切,刀口很长,针缝得也粗糙,时间久了,疤就变成暗红色了。突然,我想到了刘丽梅的暗红色发绳。
我看了眼她的手腕,姐,你的发绳呢?
她没反应过来,什么发绳?
没等我回答,她哎呀了一声,怎么没了?
我说,你用我的吧。
刘丽梅连说着不用不用。她把包翻了个遍,又蹲下对着柜子,拿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里里外外照了几圈。没有,她边念叨边走来走去,她走到梳妆台,没有,又走到更衣室公共区域,没有,她弯腰找,踮脚找,都没有。
会不会在汗蒸那屋?我说。
她拍了拍大腿,说,对对对。
刘丽梅又往汗蒸区走了,我跟在她身后。她走进“梅花”间,我在门外等。
怎么样?
还是没有。
我问,不就是一个发绳吗?
刘丽梅摇摇头说,用了好多年,都有感情了。
过了大概半分钟,她说,算了,然后往澡堂门口走去。
我们互相说了再见。
她离开后,我返回更衣室,墙上贴着电解质饮料的广告,上面写着“不负远行人”。谁会在澡堂远行?我想到了刘丽梅,她刚才倒真像个在澡堂里远行的人,那一刻,我竟然有点心疼她。
我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又回了几条微信,然后穿鞋,拎包。关上柜门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刘丽梅的暗红色发绳,毛线钩在钥匙铁圈上,摇摇欲坠。我刚要追出去找她,但想想,过了这么久,她早就走远了。
我把刘丽梅的发绳套在了手腕上,到家后,把它和我妈编的发绳放在了一起。它们真像,我拿起我妈的,又拿起刘丽梅的,反复看了几下,就随手放进首饰盒里了,放进去才想起,顺序被打乱了。我想把刘丽梅的挑出来,却发现挑不出来了。暖风一阵阵从窗外袭来,我的头发还有水汽,散发实在太热,我顺手拿了个发绳,把头发扎起。世界在此刻变得格外清凉,我得到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平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