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技术的高速发展与不确定时代的来临，以人类为中心的认知结构是否发生动摇？传统人文主义思潮发生了哪些转变？人文学者应该如何思考和应对一系列科技时代的认知、审美、伦理等难题？在中国文学及比较文学学会（ACCL）与香港科技大学联合主办的中国文学及比较文学2024年双年会议上，来自全世界近20个国家和地区的学者以“展望人类”为主题，重新辨析“人”的定义、话语与论述，在“后人类”语境中展望人类的生存姿态、生命意义与未来征途。
AI时代的人文精神要直面伦理和存在问题
如何以人文主义的批判精神与范式应对后人类时代多发的风险和挑战，香港科技大学李欧梵在《AI时代的人文精神与文字书写》的发言中认为，后人类时代传统人文主义的再审视与AI时代的人文精神是当代最前沿与迫切的人文思考。他以电影《ET》举例认为，AI与人类关系的对立性、侵略性、挑战性与慈爱性并存。人文主义者或应秉持一种“玩耍的立场”，戏耍过程即为AI输入资源的过程，也即启发、孕生新想象和新创造的过程。李欧梵表示，AI会带来或令人恐惧或激动人心的情感体验，但新的时代，它无疑是令人类想象力插上翅膀走向自由的一种可能路径。
哈佛大学王德威以《新“人论”二十五种》为主题全面回顾了数百年间东西方关于“人”的建构史，从21世纪的视角重新审视人类中心主义的“人”与“人类世”叙事，并在展望未来人工智能时代的背景下，探讨人类的自我定位。王德威认为，后人类研究不仅仅是对西方传统人文中心论的反思，更是对人与环境、人与物种之间伦理关系的探讨，人工智能、动物研究、失能研究、环境研究等领域的交叉讨论，揭示了人类在科技迅猛发展的背景下所面临的伦理和存在问题。
此外，王德威以刘再复《人论二十五种》为谱系发源，谈及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人”的演变脉络，展示了不同历史时期对“人”的多样化理解。他认为台湾和香港的文学作品，也为后人类论述提供了丰富的文化视域和思考维度。王德威强调，在复杂的历史语境中重新思考人的时间性和历史性是非常重要的，刘再复的“缝隙人”概念和钱理群的“精神人”理念，提供了对人类存在意义的深刻反思，呼吁在科技进步的同时，不忘对人类精神和信仰的追求。
以整体性建构中国文论的当代坐标
科技时代重审传统人文精神，需要激活中国古典文学、文论的丰富资源。岭南大学的蔡宗齐聚焦中国文论话语体系的“失语症”和重建问题。通过梳理中西文论的流变，蔡宗齐提出，应该回到中国文论的原始材料和本原语境中，以一种对文学整体性的认识和文学观重拾中国文论体系的当代坐标。与西方文论中精确、锋利、重视术语概念的方法不同，蔡宗齐的归纳法源于中国文论核心巨著《文心雕龙》，提炼不同类别文论体系中相互交融的意义关系，重新归纳、整理和检阅中国古代“所有文人的材料”，最终以圆融、互动和贯通的整体观照实现中国古代文论的当代重构。
“展望人类”的抽象话语如何在具象维度被落实，台湾大学郑毓瑜在主题演讲中谈到，民国初期古典诗话论述与唯科学主义的对话比之当今科技文明和人文主义间的对话与焦虑，近乎于历史的重演，而对二者关系的“重新描述”尤为关键。郑毓瑜分析中国诗论与画论的关系认为，生生不息、源源流动的宇宙艺术美学观可以为人的当代生命意义提供一种可能的想象方式。而借助中国艺术“流动的自学”，打破西方艺术固定的相互对象化和精确的网格透视法，以此对话西方科学历史观念中的“时空流动性”，在文明互鉴中实现中国古典诗画与艺术现代性的沟通，建构中国艺术美学的现代性。
AI时代始于忧虑，终于教育
以人工智能、基因工程、人机交互为代表的科技发展，正在挑战传统的“人”的概念，由此，被重新定义的“人”的主体、超人类的自我认知及随之形成的后人类生态，或将难以避免地走向技术中心主义，从而催生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甚至殖民主义新的形态。斯坦福大学王斑从后人文的世界经济、地缘政治与社会权力结构视野出发，对AI的全球渗透提出了警示。他认为，AI改变了智能与身体的互动模式，扭曲和隔离了人文与生态之间的关系，这种变革将人文传统中的身体伦理和自由意志推向了权力和利益冲突的前沿，将基于经济意义的资本原始积累催化为对人类身体与生命有机体自身的占有，将传统资本主义改造为一种新的“生物资本主义”，这导致愈加倾斜也愈复杂的后人类状态。
在“人工智能与区块链时代的文学写作”圆桌座谈上，作家董启章认为，无论使用AI协助、操作还是直接生成文本，AI适用的范畴与作家的文学创作存在根本的性质差异。AI事实上是一种被统摄的资本和权力中心，是自上而下的单一定义域，由此引发的意识形态隔阂值得反思。作家骆以军认为，文明讯息的传递与文明存续的核心并不在于技术变革，而在于“教育”和“学习”的过程与主体，“人”或“非人”的自我意识、身份认知与主体性也在这一过程中被确立和明晰。两位作家认为，文学创作应对AI时代与科技文明，关键在于对AI的“教育”与“驯化”，以人文关怀实现对AI系统的“教育”甚至更新迭代。
此次会议主要召集人之一、中国文学及比较文学学会会长宋明炜在总结环节谈到，面对AI时代的到来，要始于忧虑、终于教育，人文学者仍有必要强调重建人文主义教育的信念。本次会议在传统人文主义的重申、人的解构与建构、人的现当代存在形式与表现等话题中进行了深度对话，为人文学科在当下和未来的发展路径提供了前瞻视野与学术路径参考。
（作者系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