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良
对于长篇小说而言,独特的叙事策略不仅能够增强小说的艺术魅力,深刻影响读者的审美体验,同时也是一位小说家走向成熟、形成自我风格的前提。阿来小说的“诗意的现实主义”和非线性叙事,罗伟章小说的“神秘性和对精神世界的探索”,裘山山小说的儿童视角及“整体性”视野,卢一萍小说的“以柔克刚”和虚构主义,以及邹瑾、马平、杜阳林、钟正林等一大批优秀的四川小说家,都有着一套娴熟的小说叙事策略。
张生全的长篇小说《道泉记》从道泉的传说写起,引入蜀山公社道泉村二组志、廉两家几代人的命运轮回与挣扎,清晰地折射出近百年中国农村社会的发展变革历程。小说故事曲折、情节丰富、细节饱满,叙事节奏紧凑,语言机智个性,凭借一次次出乎意料的伏笔、冲突和反转,始终散发着独特的艺术个性和强烈的阅读吸引力。小说表面上轻松诙谐,实质上思想深邃,这种表象与内在的结合,既满足了小说艺术的审美需求,又成就了文学质感上的多重哲学观照,其创新的叙事策略可谓在当下繁荣的四川小说创作中独树一帜。
《道泉记》的语言没有过分依赖在场的对白,而恰当地运用讲故事、补充评述、比喻提炼等叙事方法,机智、生动且风趣,使小说叙事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除了人物本身在故事中的性格表现外,小说对人物外在形象的处理也发挥了作用,如廉把和志干的“三件套”动作,在特定场合反复出现,不仅使人物形象惟妙惟肖,一定程度上也增添了小说的戏剧性。另一方面,小说虽然以传说开始,并在浓郁的老庄哲学氛围中推进,但人物并没有掉进宿命的深渊,其性格、情感、生死都围绕着小说故事的发展,围绕着两大家族的博弈以及人物自身的利害关系,而顺理成章地发生变化,这在很大程度上让小说更加接近现实生活。
语言之外,优秀的小说往往承担着艺术上的“精神追求”和“文化价值”。《道泉记》围绕保护道泉的线索,从古至今数代人前赴后继、真真假假、患得患失,最终迷失了本心,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从传说中箧村哲因贪婪而偷,到现实中道泉村撬杆儿四起,那棵专门绑撬杆儿的桤木树,让道泉村的村民活生生打上了撬杆儿的烙印。围绕着那把象征性很强的逍遥椅,志、廉两家在胜败中相互转换角色,小说也在家与家、人与人、善与恶的叙写中,发出了命运思索、良心拷问及人性反思,最终升华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多重哲学观照。
不起眼的一眼道泉,却与道泉村人们生活和性命息息相关。道泉村的人明明敬畏道泉,却偏偏为道泉展开了几代人都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道泉记》不仅叙写人与道泉(自然)的关系,更深刻地揭示了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关系。一生要强的老支书志干后来恰好就在志荣兄弟们挖砂土的地方被圣人石砸死;廉诸推荐志华当书记,看似水到渠成,结果却是廉把拿到了任命书;廉把利用箧幺姑儿的娱乐城制定严格的纪律,顺理成章地开除了很多员工,达成了节约遣散费的目的;因为哥哥廉把的操纵,廉背顶替志慧上了大学,内心也因此备受煎熬;箧幺姑儿为了跟随廉把享受富足生活,却被反复利用并遭到任家龙虎狗儿弟兄的糟蹋,最终越走越远,断送在自己的娱乐城;廉把机关算尽,没想到最后却无意栽在最不起眼的瓜娃子志贵的手上;志荣一心想保住家,最后无家可归去当了一名春官;志华跟“黑寡妇”跑了;廉背澄清了真相,表明爱情,从副乡长变成了老师……志家“荣华富贵”四兄弟四分五裂,廉家兄弟最终也分道扬镳,一切的因果轮回、一切的痛苦挣扎、一切的缘起缘灭,给予我们强烈的警醒:必须敬畏自然,敬畏法律,敬畏良心。
小说对生死的叙写也有些与众不同。面对生死,很多时候应该是极其严肃的,但在《道泉记》中,很多人的生死描写看上去却有些轻描淡写,甚至显得宿命和轻率,但回头细想,如此的生死好像又有一种接近客观的说服力。小说中,鲍苗没有了廉诸的帮助而饿死,任高万死在夜总会门口,志干死在圣人石下,很多人惨死在煤洞中,而廉堵、廉诸、徐桃都在专门绑撬杆儿的桤木树上上吊自杀。活着的人遵从着自己的内心,死好像也遵从了某种神秘的力量。而且,除了志干和徐桃的丧礼因廉把的主持而办得隆重外,其余人的葬礼几乎都是简陋的,这种对死的忽视应该也是对其生前价值的映射。
小说的结尾泾渭分明,罪恶受罚,人性回归。专门绑橇杆儿的桤木树被连根砍倒,已经干枯了一半的大荒茶树又转青了,志慧的茶产业迎来了生机,道泉村的乡村振兴事业也看到了希望。故事虽纷杂、头绪众多,但其机智的语言和紧凑的节奏,牢牢抓住了读者的心,带给人以轻松愉悦的审美享受,同时轻松之下,又逐步引出沉重的人性反思,抵达多重哲学观照的高度,这正是张生全小说叙事策略的成功。
(作者系四川省作协创研室办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