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明
黄孝纪的散文新作《庄稼人》以20世纪70年代到21世纪初为历史背景，选取作者故乡湘南山区八公分村一带近40种有代表性的工匠和手艺人，以独特的全景视角和清新的文学语言书写乡村副业变迁史。作品采用方志叙事手法，时空界限明确，史志意蕴浓烈，创作特色鲜明。
《庄稼人》依照“事以类从，类为一志”的方志体例，记述了四类副业工种。一是大众服务类，包括接生娘、郎中、媒婆、裁缝、榨头、屠户、厨子、猪郞倌等。如猪郎倌，俗称赶猪公的人。在家家户户喂猪的年代，猪仔的需求量相当大，于是就有了猪郎倌。书中写的是邻村一个外号叫“外奶崽”的老单身汉，公猪是自家养的，由自己赶着去配种，配种时还得帮忙协助，往往招来路人好奇的眼光或孩子们的嘲笑取乐。这是一份卑微的苦差事，但总得有人干。二是从事手工业的工匠和农副产品加工类，包括木匠、砌匠、棕匠、篾匠、砻匠、陶匠、豆油匠、阉猪匠和纸木匠等。三是公共事务类，包括队长、记工员、保管员、民办老师、赤脚医生、广播员、营业员、邮递员、管电员、放映员等。他们维系着乡村的正常秩序。如记工员，虽不算干部，却责任重大。当时记工有两种，一种是计时的底分工，一种是计量的定额工。计量有多种标准，除重量外还要分等级，如积青肥根据种类和老嫩定级，掏猪栏厕所粪淤按稀稠定等级。因等级产生争议是常有的事，记工员必须公正无私，既保证社员个人的权益，又维护生产队的集体利益。四是民间文化艺术类，包括歌者、拳师、收魂人、渔鼓师、皮影师、守祠人、开圹人、地仙、礼生、仙娘婆等。如拳师，其实就是舞狮人，舞狮时必须表演武术。“舞单狮子，人数少，一般六七个人一个班子，以表演拳棍刀叉为主。舞神狮子，往往要二十个人左右，表演内容丰富多彩，有锣鼓喇叭全套响器的加持，有许多唱段，更具仪式感和观赏性。”
作者遵循“以事系人，人随事出”的方志叙事法则，将工匠和手艺人的人生风采与命运，寓于副业工种记述之中，相互映衬。尤其对各类手工技艺的操作流程进行了精准描摹，从风俗习惯、工具准备、工作场地到实施过程均记录在案，用文学语言为传统手工技艺留取一份历史档案，表现了他们的精湛技艺和工匠精神。如榨头成朵，负责榨油坊的日常管理，并领班打油。作品重点描摹了榨油的技术流程。首先是烘焙茶籽，烘焙得好，出油率就高。榨头随时查看火势，翻看茶籽，摸一摸，摇一摇，以确定是否继续烘焙，凭的全是经验。油榨坊建于江边，以水力带动水轮日夜转动，将茶籽碾磨成粉末。茶籽粉蒸熟后油滋滋的，趁热倒进垫了稻草的钢环内踩成茶饼。将茶饼装入一丈多长的樟木榨槽里，插上大小不一的木楔子。打油时，四名壮汉甩动长杆槌，榨头在前面掌槌头，喊着号子，把握着槌杆的方向、节奏和力度。随着一阵阵的“哒哒”声震响，金黄的茶油一股股挤压而出，诱人的茶油香气弥漫开来，榨头的风采也尽情地展现出来。
全书按照“横排竖写”的方志篇目布局，根据乡村副业从业者的功能角色定位，分为事众生、制百器、促生产、参天地四辑，共38篇。每篇写一个副业工种，直接用副业工种的名称作标题，纲目明晰，横排门类，纵向叙事，堪称一部别样的乡村副业志。如接生娘，“给我接生的，就是我家的邻居小脚老奶奶。听我母亲说，我的姐姐们和那些早夭的哥哥，都是这位慈祥的老奶奶接生的”。限于当时的卫生条件和接生技术，许多婴儿感染“脐风疾”而夭折。接生娘是神一样的人物，作者的母亲历年所生的孩子，都是这位奶奶接生的，尽管有两个死于“脐风疾”，但这份恩情，母亲一直铭记。平日里做了时鲜的食品，母亲总会装一份送给她吃。遇着难产时，只有干等和用迷信的办法驱鬼辟邪，除此毫无办法。所幸的是，到作者出生时，大队办起了合作医疗点，奶奶也学会了用沸水煮剪刀消毒。作者的大姐荷花是乡村最后一位接生娘，也是最正规的接生娘，她曾被推荐到卫校学习，并在县人民医院实习，成为大队医疗合作点的保健员。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她领了行医执照，在家办小诊所，也外出到村民家中看病或接生。
一个副业工种是如何被淘汰，最终是如何消失的，作品在叙事中进行全程回溯，揭示了社会变迁的内在规律。如裁缝，曾经是乡村很吃香的一个职业，人人离不开它。做旧式衣服的本地有两个老裁缝，一个是久胜，一个是发节。1970年代中后期，邻村裁缝刘昌维在油市塘圩市上开了间裁缝铺，生意越来越红火，还招了三名学徒。圣德出师后，购了台新缝纫机，在自家小杂屋里办起了缝纫店。他平时照常在生产队上工，只在中午和晚上才到店里做衣裤。随着乡村市场日趋活跃，各种成衣纷纷上市，款式应有尽有，且价钱便宜。某一天，昌维挑着他的缝纫机回老家去了，圣德也锁上缝纫店南下广东打工。从此，乡村再无裁缝。
《庄稼人》作为黄孝纪“中国乡存丛书”的新成员，与之前已出版的5本散文集一样，继续沿着书写故乡的散文创作路径，用心记录工业文明与农耕文明交锋下的乡村演变史。黄孝纪始终秉持一种文化使命感，以八公分村为真实样本，多角度回望故土，采用分类书写和方志叙事手法，为传统乡村立传，赋能新时代乡村振兴。
（作者系湖南省郴州市永兴县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