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
《燕麦在上》分为彝心、身外、万物三辑,19篇散文就安放其中。无疑,这样的布局内含玄机:势必触及一个彝人的心身内外和天地万物。这种气魄不可谓不大,但读完全书又不得不说,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的确,这部写彝地、彝民、彝风、彝俗的集子,从一个族群出发,又超越了这个族群,在独特的文学地理和叙事空间中,既写出了这个族群独有的文化,又写出了这种文化中蕴含的人类文明之光,即那些至今仍熠熠生辉的东西。
《燕麦在上》采用儿童和成人两种视角,儿童视角侧重打捞历史和记忆,成人视角则重在刻绘当下现实。当然也有两种视角交替使用,使文字往返于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比如《心之崖》和《燕麦在上》。仅就儿童视角和两个视角交替使用的文本来看,构筑起了一个彝人“内心”所展现的族群的隐秘史和精神世界。
内心,是一个太过关键的字眼。《磨坊心事》《雪葬》《叫薇薇的马》《古道遗风》等作品,从“伤逝”的角度写出了彝人的内心。在加拉巫沙的笔下,磨坊不只是磨坊,更是“心的房和情的房”,是诺苏泽波一带彝人内心的镜像。沿河村寨的几代彝人男女,将此作为“伊甸园”和自由的念想,不断上演偷吃禁果的“游戏”。“我”是一个不通情事的孩子,竟然无意中扮演了“窥探者”的角色。在“我”和阿达前往磨坊的那些“动荡的”夜晚,受尽了亲与痛、情与仇、善与恶、罪与罚的煎熬。最终磨坊被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席卷而去。同样,《雪葬》中的“我”还只是一个初中生,与“全生产队最美”的妞牛嫫,在“暗自拥有很多秘密”后“成了一个青年”,只可惜“心灵容纳心灵的那份甜蜜”等来的却是妞牛嫫远嫁他乡。送亲之日,“人马沓沓,白雪窣窣”,红尘一梦就此葬身雪原,只剩下天地白茫茫一片。而在《叫薇薇的马》这篇散文中,上小学的“我”顶替奶奶赎罪成为一名小马夫,鬼使神差遇上“人灵和马魂”相互感应的母马薇薇,结下了深厚的人马情。可薇薇只能活在“我”的生命中,活在一堆祭奠的文字里。《古道遗风》中的韩三娃情窦初开,某次赶集碰到“海棠镇卖鸡蛋的阿依嫫,巧笑嫣然”,便灵魂出窍,害上单相思。结局可想而知,彝民设置的那堵墙使他“关了门店,独自伤感”。一连串的“伤逝”,让《燕麦在上》这部散文集有着拂不去、抹还来的悲情。借助“伤逝”,它不仅写出了彝人的内心,也写出了叙述者“我”的内心,正是内心与内心的轰鸣,在历史与现实、记忆与缅怀的交错中,催生了打动人心的强烈力量。
不完全性定理的发现者哥德尔有句名言:“世界的意义就在于事与愿违。”这句话或许道尽了文学的秘密,《磨坊心事》《雪葬》《叫薇薇的马》《古道遗风》正是在“事与愿违”中把人性逼到一个死角,将旮旯角落全部抖开。如此的人生遭际有多少人没有遇到过?在这个意义上,加拉巫沙不正是从一些人和一个族群的“特殊性”,照见了人类的某些“普遍性”困境?
世界的意义也并不总是事与愿违。《鸟声漫卷》《骟羊记》《刚刚好》的主人公中似乎都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世界的意义也如其所愿追随他们生命的踪迹层层展现。《鸟声漫卷》中的阿普蹉勿在自己的族群中被视为离经叛道的“疯子”,大家唯恐避之不及。他是捕鸟高手,专捕“最容易沾惹上孤魂野鬼、狐仙狼魑之类”的雉鸡,“身怀对鸟儿隔空喊话”的绝技。他设下圈套,引诱不知多少野生雉鸡与豢养决斗,惨死于罪孽深重的阴谋之下。一个偶然的事件唤醒了他的良知。自此以后,他把雉鸡作为自己的孩子来“哺育”,祭天、祭地、祭尾翎,成为他和妻子每日必做的功课、救赎和修行。妻子死后,他“仿佛是一只高傲的雄雉,幸福地把头伸进了绳环”,曾经诱捕雉鸡的陷阱成为其生命的归宿,也成就了他生命的涅槃。
从《磨坊心事》到《刚刚好》,加拉巫沙从伤逝、醒悟、忏悔、救赎写到无私的爱。这爱,或者是人类之爱、人与其他生命个体之爱,也或者是两性之爱、事业之爱、族群之爱。总之,是爱让加拉巫沙的散文进入一个人的内心、一个族群的内心,深深地打动我们。《心之崖》《燕麦在上》就试图写出这种永无尽期的“大爱”。《心之崖》中的母爱,变成了对儿女、对家庭的“全部担忧”,“这全部的担忧高高在上,危如累卵”,又耸入云天,母亲却“匍匐在尘埃里,甘当一块担忧的垫脚石”,倾其所有,付出血泪,掏空自己,托举起一家人的现实和梦想。也正是这些来自母亲,“来自每个家庭的爱,终将成为全社会的大爱、博爱”。“无论族群,无论人种,无论地域,无论国界。爱的疆域辽阔无垠。爱的送达永无止境”。燕麦和由燕麦而来的索沫,虽是实物,却是由爱开出的精神之花,“是通达神灵的介质”,“是彝人彼此心灵向善、向上、向德、向心的文化依赖”,是“这个族群高高在上的天”。爱经由燕麦这一信仰、图腾之物,最终抵达神性。
散文集《燕麦在上》,从爱进入一个人的内心,进而进入一个族群的隐秘史。这种“进入”与其独特的散文艺术分不开,更与加拉巫沙对生活的熟稔,对所在族群隐秘历史的洞幽烛微,以及对汉语的感觉、把握和操作密不可分。人情练达,世事洞明,深藏于历史深处的那些彝区物事、细节、习俗等纷至沓来、重重叠叠,以丰富细密的“物性”构筑起散文结实的肌理。而这些“物性”又在叙述者饱满的激情、丰沛的想象和超越世俗的精神贯注下,转化为一粒粒“诗性”的文字,托举“爱”从人性向神圣攀升,使散文的境界得以升华。可以说,从物性之真,迈向诗性之美,抵达人性之善,实现精神救赎和灵魂安顿,是《燕麦在上》的审美之途。还必须一提的是,《燕麦在上》的叙述,不遵循外在事件的因果线性逻辑,而是顺应叙述者内心情感展开,或许真的击中了散文的命脉。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