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超
沈德潜在《说诗晬语》卷下说:“用意过深,使气过厉,抒藻过秾,亦是诗家一病。”黎阳的诗不追求苦心经营,他更愿意使用生动有趣的细节,驱策新的意象,引领读者迈向一个广阔的经验世界。让诗成为可体验之物,黎阳的诗有一种亲密朴素的语调,似友人的倾诉。轻松自然的语调首先来自精神的舒畅,也摆脱了古老的言志传道传统的捆束。黎阳的诗清正醇厚,它们中的大部分用意深沉、形式多变,表达婉转有意趣,涌动着新鲜的气息。
若对照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审美品格,黎阳的诗应是典雅与超诣。典雅的风格,于黎阳来说乃是古典诗歌的遥远影响,是性格使然,也是个人审美的选择。说到黎阳诗歌中的“疏野”,乃是一种创作的气质——叙事疏略简易,表达质朴天然,从作品的精神内容到语言形式,率性自然,质直少文。如诗作《夜深风竹敲秋韵》起落裕如,“这是中年的回眸/只有闪电才能打开锈钝的思想/在节节拔高的白发里/奶奶灰,成了一座城堡的地标”。此诗抽象与具象的有机结合,成就了典雅之气与疏野之味。若无抽象之妙,则眼见山水风物总是过眼云烟,唯有从肉体世界中超拔而出的精神,才是照耀黑暗世界的明灯。诗人黎阳深味具象之微的妙用,他设置了一个理想中的读者,倾诉日常中的悲欣,真实的情感借助虚拟的戏剧对话场景而悠然呈现。
玛丽安·摩尔说:“诗歌是‘想象的花园,跳跃着真实的蟾蜍’”。《明月何时照我还》一诗可为例证:“明月收纳的愿望/在夜空一一铺开 照亮/走上归途的人”。历史的花园在黎阳的叩问回溯下百花绽开,当代与历史有时对撞对冲,有时交相辉映,真实与虚妄既有界限又随时消失。行走间端详起历史名城胜景,难免发怀古之情,黎阳总是选择把这些忧思降落于现实的土地上。
“那些奔跑的足迹和挥舞的手臂上/一些汗珠包含着我们简单的争执。”如《雨中峨眉》的诗作源于日常,归于终极关怀,起落之间藏着无限的空白。即便是日常情感生活,在黎阳的诗性观照下,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无声”处怎么会有“惊雷”呢?黎阳正是巧妙地运用了矛盾语。“我回到电脑前 用冰凉的手指/打下两个温暖的字。”这首名为《时光书》的诗描绘的还是日常生活的场景,特意拈提出来的“冰凉”与“温暖”无疑是矛盾的两极,却圆融地存在于一首诗歌中,这与诗人的观物之妙、体察之深高度相关。超拔于平面化的庸常生活,黎阳的诗投射着乐观的光芒。譬如诗歌《一片雪花总是把命里的冷存在纸上》有穿越苦难的诗句:“命总是比纸还要薄/一些雪花的重量,只能轻轻的/留下一滴温暖之后的泪痕/这比什么都重。”把苦日子活成诗,以诗照亮苦难,黎阳其言其行正如卡明斯基所说:“他给予我们的,如果不是一种治愈,那也是一条继续向前的方式,给每个人相互赦免、音乐和温柔。”
黎阳的目光常常投向自然风景,他试图将人格的美学畅想寄托在亲近自然上。如小尾郊一所说:“纵观整个中国文学,我们可以发现,中国人认为只有在自然中,才有安居之地;只有在自然中,才存在着真正的美。”怀恋白山黑水的自在时光,哼唱他乡山水之美,在美景前忘忧解愁,黎阳素朴苍劲的诗篇有敏锐细致的观察功力,往往能迅速发现自然物象附着的心灵属性。尤其是故乡讷河市如有磁性,赋予黎阳超常的审美注意。他有许多赞颂故乡的诗歌创作,不吝惜赞美之词,这些当属审美注意中的“有意注意”。而那些无意注意、偶然触发的观察,竟然比有意注意更能激发起黎阳的诗情。如德国美学家菲希尔说:“我们只有隔着一定的距离才能看到美。距离本身能够美化一切。距离不仅掩盖了外表上的不洁之处,而且还抹掉了那些使物体原形毕露的细小东西,消除了那种过于琐细和微不足道的明晰性和精确性。”不断从异乡到异乡的辗转,陌生的自然风物遽然引发黎阳对故乡的情思,令其“唤醒”内心的故乡原风景,此时的无意注意迅捷向有意注意转化。他乡的不断行走,滋养了乡愁,也提升了黎阳的诗性厚度,这使得他的诗歌创作兴致不在炫技、秀智,而是张扬一种力量。
王阳明的弟子栾惠曾在《悼阳明先生文》中用“风月为朋,山水成癖;点瑟回琴,歌咏其侧”,评点其师。黎阳也与“风月为朋”,并时常“歌咏其侧”。山水可悟道,也可怡情,通过诗兴观照,山水成为黎阳诗化的自然,灵府充盈湖山水色,他钟爱跋山涉水、寻幽探奇。在立体化网状的交通时代,诗人的“行走能力”几近丧失,黎阳仍保持着顽韧的“脚力”,他试图亲近“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如果说山水之乐是黎阳的个人之乐,那么体道则是人生之乐,它是生命抵达澄明之境的希望所在。黎阳的诗集《西岭笔录》满是身体感官亲历的悦耳悦目的山水之乐,也充盈着悦心悦意的理义之乐,偶尔还有天地万物一体的悦神悦志之乐。仔细阅读,自会有所收获。
(作者系黑龙江省作协创研室主任)